暮寒公子 作品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四合一【56w、56w5、57w+】

    楚天闊身形一晃, 在陶桃面前半跪下來。

    木籠裡,纖巧的女孩兒伸出手指,很細心地為大師兄將面上淚水一點點拭去。

    “不要流淚, 大師兄, 但即使流淚,那也沒有關係。”

    陶桃一字一頓, 目光堅決地望向楚天闊眼眸深處。

    “大師兄, 永遠不要為了這個魔畜, 忘記你從前的樣子。”

    她極其用力地握著楚天闊的手,彷彿要把自己的勇氣和支持,藉著這一握盡數傳遞進楚天闊心裡。

    少女沒有猶疑, 沒有畏懼, 也沒有退縮。

    因為倘若被折磨至此的人是她陶桃, 被關押在木籠裡的人是大師兄,那大師兄也一定會對她這樣做。

    過去十餘年裡, 楚天闊言傳身教教給師妹的勇敢和豁達,這一刻被淘淘盡數反哺給師兄。

    她微笑著說道:“我知道,無論最後活下去的是誰,大師兄都會替我們報仇雪恨。”

    陶桃輕輕閉上眼睛,彷彿已經看見荊棘叢生的崎嶇前路里, 永遠高大、永遠豁達、永遠爽朗的大師兄劈山斬海而來。

    吳鉤只照霜雪, 何曾點染塵泥。

    在師弟師妹心中, 哪怕楚天闊此時形銷骨立,大師兄卻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

    那雙纖巧的、柔軟的, 由他一手帶大, 不知在過去曾經牽過多少次的手, 彷彿真的傳遞給了楚天闊一些力量。

    昔日光陰和這一握同時湧進腦海。

    楚天闊站起身來, 然後漸漸地回憶起愛和希望應該有的模樣。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肅容道:“師弟,你站起來。”

    楚天闊仰面向天,但天上只有魔物龐大扭曲,積雨雲般令人厭惡的身影。

    於是楚天闊別過頭去。

    四季不敗的山茶峰映入眼簾,層層疊疊的山茶花開到荼蘼,宛如一片丹心碧血。

    宋清池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

    他把自己的衣冠整理整齊,鎮定地走到木籠邊緣。

    宋清池對著正把指節咬在手中的桃桃,露出了一個溫柔的淺笑。

    “桃桃,不要咬。”宋清池含笑道,“大師兄,我在。”

    楚天闊深吸一口氣:“師弟,你是個男子漢了。我不能……桃桃……”

    宋清池微笑道:“我知道。麻煩師兄一會兒哄好桃桃。真是慚愧,其實我前天才答應過,一生一世也不惹她哭。”

    青衫少年擺好一個引頸就戮的姿勢,神態卻堪稱安詳。

    他們三人,確實如同手足一體。

    即使已經到了這種時刻,宋清池仍然相信,楚天闊的劍一定很快,快得甚至不必令他感覺疼痛。

    ……所以此時心房裡傳來的痛意,就只是對大師兄和桃桃的心痛,以及自己先走一步的歉疚了吧。

    長劍入肉的聲音悶悶地響起,卻好似離宋清池十分遙遠。

    他的神志只恍惚了一瞬,卻陡然睜開眼睛,一向溫潤的目光也變得凌厲——

    不,不對,這分明是……

    此刻,宋清池身上沒有任何劍痕,甚至連持劍之人都不在他的身邊。

    木籠的擺放角度十分巧妙。

    透過宋清池此時的站位,他能看見楚天闊的大半個背影,看清那截將桃桃穿胸而過的劍尖,看清桃桃驚愕又釋然的表情,還有她口角斷斷續續淌下的鮮血。

    以及、以及……

    楚天闊從右手開始,抖動一直蔓延上肩頭、全身,最後跌跪在地的模樣。

    痛意突如其來地席捲宋清池全身,一切發生得太過猝不及防,甚至令人生出一種置身事外的荒謬。

    宋清池失神道:“為什麼,不是說好了……”

    不是說好了要殺他的嗎?

    為什麼要殺死桃桃?

    開玩笑的吧,這簡直像是一個噩夢般的玩笑。

    楚天闊也寧願這是個玩笑。

    當時,他有一劍即將刺出。

    那一劍又快又靜,絕不會令人感覺半分痛楚。

    然而就在那千鈞一髮的一刻,灰霧忽然又奪走了楚天闊身體的控制權。

    它像是提拉傀儡木偶一樣帶著楚天闊轉身,出劍,閃動著寒芒的劍尖毫不猶豫地對準淘淘。

    “……”

    當少女星眸閉合,身軀軟軟地倒在地上那一刻,楚天闊忽然驚悟——

    “是她,”楚天闊咬牙道,“你一開始……一開始就選擇了她……”

    在被擄的最初,這灰霧曾經問過楚天闊一個問題。

    它說:“我還在猶豫……你和你師妹之間,我要選誰作為食材?”

    為什麼只能選一個作為食材?

    身為又貪婪又有能力的饕客,這魔物幹嘛不把他們兩個一同吃了?

    難道還能因為這灰霧比別的魔物更有良心,還知道不能竭澤而漁嗎?

    這當然不是,答案其實已經藏在問題之中。

    材質相似、口感相近的師兄妹二人,一個被灰霧選中,成為足以一飽口腹之慾的食材。

    至於另一個,死亡將變成催化食材的調味料。

    之前的每一次,強盜和村姑、犯人和孕婦、老人和孩童……楚天闊一直都在做選擇。

    只有這一回,事關他手足胼胝般的師弟師妹,答案卻早已內定好。

    灰霧又爆發出那種陰冷的、毫無歡樂的、彷彿在梅雨季中肆虐的青苔和黴菌一般的大笑。

    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不是我一開始就選擇了她,是你選了她。”

    “楚天闊,是你自己向我請求,請求我挑選你作為食材,而不要挑選你的師妹。”

    ——那份被釀造依舊的絕望,此刻終於成熟。

    灰霧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它猛地從天靈蓋灌入楚天闊的身軀,就像是貪吃鬼鑽進佛跳牆的罈子。

    那片積雨雲般看似龐大、實則輕薄無物的灰霧,盡數沒入楚天闊的軀殼之內,把那些充斥在他骨血中的絕望、痛苦和悔恨一掃而空。

    宋清池微微地哆嗦著,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灰霧把楚天闊被逼至絕境,慢火細燉了一個月有餘。

    可宋清池被打入地獄之間,卻只有短短的一秒。

    他像個被暴雨淋溼的稚鳥,只能喃喃呼喚著曾經最信任的兩個名字。

    “師兄……桃桃……?”

    楚天闊的右手猛地繃緊用力,狠狠地摳進身下的泥土。

    宋清池的眼角猛地瞪大,就像是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大師兄——楚天闊——不是說好了要殺我嗎!說好了該去死的人是我啊!”

    天地之間,終於響起了第一聲驚雷。

    灰影將這頓烹飪得當的美味一掃而空,任憑原地杯盤狼藉,兀自揚長而去。

    震怒似的灰暗雲層在天空中翻滾,那場積蘊已久的暴雨,終於自天空中傾盆而下。

    楚天闊仰面躺在冰冷的雨水和髒汙的泥濘中。

    雨流衝來淘淘的血,將他渾身上下的銀衣都染成淡淡的緋紅。

    再然後,宋清池的面孔出現在他視野裡。

    師弟紅著眼睛,哽咽道:“大師兄,你……”

    楚天闊的右手猛地攥緊,像是鷹爪機關一樣,痛苦地死死釘進泥濘之中!

    宋清池閉上眼睛。

    他喃喃道:“我不能……不能再……叫你……師兄。”

    腳步聲越過楚天闊,抱起了地上的桃桃。

    少女閉著眼睛,腮旁的粉色仍未褪去,彷彿只是在這殘忍的紅塵中大夢一場。

    有人拔出了桃桃胸前的長劍。

    那柄龍紋佩劍,曾經屬於宋清池,後來被他交給楚天闊。

    ——直到現在,寶劍又被棄若敝履地扔在劊子手身邊,霜雪似的劍鋒被泥水浸沒,彷彿一場無言的割席。

    天地俱寂的大雨裡,楚天闊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恍惚地想道:這不是一具已經蘊養好的食盒嗎,所以說,這魔物為何還沒來吞吃自己?

    隨後,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我已經是一副被吃空的皮囊了。

    那一天,楚天闊在半個山茶鎮的目送下,走出小鎮那條長長的泥路。

    他走得踉蹌又狼狽,劍鞘被當成柺杖,每過三五步都要跌上一跤。

    人們從門縫裡、屋簷下、窗沿間、沉默又躲閃地目送著他的遠去。

    聲勢浩大的暴雨無休無止,彷彿要洗淨過去一個月裡遍佈小鎮的所有罪孽。

    而此時此刻,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同樣傷痕累累的共犯。

    ……

    屬於楚天闊的故事,便在此處戛然而止。

    那之後楚天闊隱姓埋名,活在這世上的,唯一個灰衣人而已。

    灰袍人仍然不肯摘下他的面具。

    他看向言落月,小少女半仰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裡盛裝著滿滿的理解和悲哀。

    楚天闊像是被這眼神鞭打了一下,猛地激靈著站了起來,渾身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你……”他啞聲道,“你沒有意識到,我抓你們三個人來,是為了做什麼嗎?”

    言落月點點頭:“我意識到了。”

    之前他們還不熟悉的時候,灰衣人曾經用“明天就剜你的心”做威脅,逼迫言落月逃跑。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偏偏言落月的屋門很容易就砸開,偏偏在言落月逃跑的時候,兩個小夥伴也正好逃離生天?

    要是一直以來,楚天闊理解的關押都是這個力度,那他們雪域上下,估計都流行外出不鎖門。

    ——實際上,三人之前那場失敗的逃離,確實是楚天闊有意為之。

    但這並不是釣魚執法,而是一場測驗。

    只有三個人都選擇不逃跑,都留在最危險的屋舍裡尋找自己的夥伴,才通過了楚天闊隱隱設下的那條標準線。

    言落月慢慢梳理著自己的思路:“我聽人說過,賭命榜主最喜歡眷顧同時揭榜的一群人。所以說,之前被你贈金送還的那些人,他們是不是沒有通過你的測驗?”

    楚天闊微微搖頭:“我也並不都是……這麼溫柔。”

    他拿小女孩兒實在沒辦法,最好只好亮出踢腳趾、夾門縫、剪掉小辮子這樣毫無威懾力的恐嚇。

    而且言落月從一開始起,就沒有很怕他。

    這就令事情難以往下進行。

    假如言落月從剛一見面起,就像巫滿霜一樣敵視他、防備他、意圖襲擊他……楚天闊相信,那樣的話,事態的進展一定會順利很多。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

    言落月把雙肘架到桌面上,用掌根托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楚天闊。

    “說真的,宋門主家的楚師兄。雖然你老是影射我的智力,但論起勇敢聰明來,我比桃桃小師姐也不差吧?”

    “……”

    楚天闊低頭,用手指撐了一下額頭,帶著一絲沒法子似地說道:

    “抱歉了,江汀白家的小師妹……我並不是故意的。”

    楚天闊得收回之前那兩句對言落月智商的憂慮。

    雖說,他當時真的是害怕孩子被賣了還替人數錢。

    事實證明,江汀白的這位小師妹,她確實又聰明,又勇敢,還有一點微微的淘氣。

    時隔八十年,終於又有情感真摯的三個少年人來到山茶鎮。

    這三人裡,有一個可愛的小少女,勇敢機智不弱淘淘當年。

    楚天闊願把這視作某種宿命將償的預兆。

    言落月大膽猜測:“你想用我們擺出和當年一樣的陣勢,藉此誘使來那片灰霧來吃?”

    楚天闊沒有立刻回答,從他眼角的肌肉走向來看,似乎在略略沉吟。

    他猶豫道:“但現在你已經知道……”

    楚天闊本想讓三人一無所知地踏進一場“殺局”。

    但在洞徹了整個計劃後,因此激起的情緒,自然不會那樣緊張,也不會那樣真實。

    言落月的手指在桌面上嗒嗒敲了兩下,吸引到楚天闊的注意力。

    “你會收回那些人的記憶,應該也一樣能回收我的吧?”

    “既然如此,大不了你之後把我這段記憶暫時遮住,等事後再還給我——關鍵是,你至少得先把整個流程跟我說一遍啊。”

    楚天闊微微回神。

    他剛一低頭,就看見小姑娘正仰著臉,非常懇切地看著自己。

    言落月道:“排練是非常重要的,真的,不騙你。”

    她苦口婆心地勸說道:“而且我們這邊,也是有底牌的。”

    “萬一咱們兩邊準備好的招數互相對沖,被那鬼玩意兒給藉機逃跑了,歐亨利聽完都要揭棺而起,現場給咱倆寫篇紀實小說。”

    楚天闊:“……”

    他沒聽懂這位小師妹的某些用詞。

    但言落月想要傳達的大致精神,他已經領會了。

    稍作沉吟,楚天闊便已經下定決心。

    這不是一個三兩句就能說完的簡短計劃,而小姑娘已經餓了好一陣肚子。

    聽見言落月腹中咕嚕嚕的微響,楚天闊笑了笑。

    他先是給言落月倒了杯清茶,又把點心推過去,讓小姑娘就著茶水慢慢吃。

    下意識地做完這一系列照顧小孩子的動作後,鐵灰色的面具下,楚天闊的雙眼微微一彎。

    “其實,我雖然需要像你們這樣的三個人幫我一把,但真正的誘餌並不是你們,而是我自己。”

    言落月剛咬了一口綠豆糕,動作就驟然頓住:“誒?”

    楚天闊衝她眨眨眼睛,帶著一絲神秘之意問道:“——你吃過回鍋肉嗎?”

    就連言落月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都被這驚天一問給搞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