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異思劍 作品

第55章 為天下溪

    季洛陽出生在洛陽城一個顯赫的宗門裡,是宗主與宗主夫人生下的第三個孩子,前兩個兒子不是畸形就是怪胎,雙雙早夭,故而他呱呱墜地之時,宗門上下喜出望外,爹與娘也長舒了一口氣。

    洛陽是他的家鄉,故而以此為命,宗主夫人說他是天神賜給他們的禮物,希望他永遠留在洛陽,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當時的季洛陽就知道,自己確實是天神賜下的禮物,正因如此,他早晚會離開洛陽。

    他的成長亦遠遠超出了父母對他的期望。

    他讀書極快,修行極快,與真氣亦似有著天生的親近,幾乎沒有修習任何心法便可將其吐納,他被認為是真正的天才,遠超幾乎所有的同齡人。

    季洛陽對於這些並不驚異,彼岸的舊主賜了他生,這是他生而知之的事,只是他未將此事告知父母。

    離別總會到來,無論說與不說。

    季洛陽自幼便是洛陽城青年俊彥之首,來訂娃娃親的人無數,一些有名的貴人來見他一面都需花上重金,當時便有人戲稱,說他比洛陽城所有的花魁加起來都要值錢。

    誇獎也不是一味的,他也曾聽見過許多惡語,譬如有人說他是魔鬼轉世,吸乾了前兩個嬰兒的真氣,剋死了他們。也有人嫉妒,說他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罷了,沽名釣譽,不值一提。

    他從未反駁過。

    他本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出生之時,他閉唇不語,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將那湯匙吞入了腹中。

    他就是假雲真人口中的鑰匙,但他從不稱呼它為鑰匙,他知道它的真名是‘界河’。

    七歲那天,宗主還帶他去見了道門的新門主。

    那位新門主立在重重帷幕之後,遙遙地瞥了他一眼,說他一生皆會為名所累。

    季洛陽覺得她是騙子。

    他從不貪慕虛名,又怎會為名所累?

    直至十歲那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名’。

    那是雲巔榜發佈的第一年,宗門上下皆在傳說此事,母親卷著一份抄好的榜單來尋他,卻是欲言又止。季洛陽接過榜單,展開來看。

    他的名字前有兩個名字。

    林守溪、慕師靖。

    第一年,他不以為然,只當是張無聊的野榜。

    第二年,第三年……

    這兩個名字始終在他的上頭,他漸漸地開始在意,想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他們前頭,這種念頭一旦出現便如飄在頭頂的烏雲,不落成真正的雨便不會散去。

    但他依舊沒有將此事太過放在心上。

    某一夜,他夢見了一座千手觀音像,觀音像立在一群修羅夜叉之中,面帶微笑,慈眉善目,醒來之後他覺得這是一種指引,他離開家族,隱姓埋名加入了佛門。

    他並不知道自己是誰,只知道自己與眾不同,肉身雖與他人無異,靈魂卻不屬於這個世界,他需要找到‘我’。

    遁入空門,日日清修,季洛陽最喜歡做的便是坐忘,心誦經文敲打木魚,如此重複,心中對世界的框架便會被重複的經文沖垮了,他似遊於虛空,渾然忘我,常常一坐便是幾日,這在佛門中叫做貪禪,但他並不在意,他比誰都貪戀這種感覺,在這樣的虛無裡,他以為找到了自我。

    直到有一日,他聽聞道門女弟子慕師靖要來佛門聽首座講經,本該入水的禪心終於泛起波紋。

    天空下著細雨,佛門明黃色的牆壁上搖曳著楓林的倒影。

    門被緩緩推開,先行走出的是兩個樣貌不俗的侍女,接著,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從她們之間走過,垂著頭,穿著深色的道衣,揹著柄木劍,姿態柔弱,面容卻比眼前淌過的秋水更冷。

    她出現的那刻,楓林、溪流、佛門、侍女,一切都從視野裡退去,絕代風華,不過如此。

    慕師靖不言不語,靜坐蒲團,凝神細聆。

    佛門的鐘聲敲碎了雨,起初聲聲不絕,隨後斷斷續續,最終戛然而止,首座的誦經聲也莫名地斷了,因為下面的弟子已無心再聽。

    季洛陽不似其他佛門弟子,他入門雖晚,悟性卻高,慕師靖雖名不虛傳,但他也絕不至於因此就搖曳了禪心。

    於是,那道門少女離去之時,唯他一人淡然起身,負劍而出,從她身邊走過,橫劍,攔在了楓林溪流之前。

    這是佛門弟子向道門弟子發出挑戰。

    慕師靖似未看見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他不因忽視而惱,只是全神貫注地出劍,寒光自他鞘中生,劍氣截斷溪水,斬碎秋風,如佛門內鐘聲的餘韻。

    接著,他看到慕師靖的指徐徐抬起。

    他知道,那是道門絕學神妙指。

    溪水如剪斷的玉帶被針線縫好,秋風如阻塞的羌笛重新吹奏聲響,唯有林中楓葉飄落,墜了一地。

    慕師靖轉眼間已經走遠,他立在原地,血順著衣袂滴落,他撿起一片蘸血的楓葉,將其擲入溪流,魚爭相啄食他的血。

    這一日,他的禪心也破了,他終於明白,自己永遠只是天下第三。

    他也明白,過去的淡然只不過是身居高位時的另一種傲慢,他從自居的高位跌下,無法再維持這種傲慢,於是他的淡然也跟著粉碎了。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絕無僅有的天才,但秋水楓林之畔,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平庸——這個世上,每一代皆會有許多的天之驕子,他們的出生經歷各不相同,卻皆堪稱傳奇,他們風頭盛極一時,名聲響動天下,彷彿日月墜入人間的光輝,令人無法迴避……但也只是一代人,若將時間的尺度拉長,他們這樣的天才,甚至不會被記錄在修行的史冊上。

    與真正的天才相比,他們活成了另一種凡人羨豔而不可得的平庸。

    之後的雲巔榜再無任何意外,永遠是林守溪與慕師靖在上上下下,自己宛若一條大山前的河流,橫亙在那裡,後面的人越不過他,他也無法逆流而上,攀上峰巔。

    人們只可望大河而興嘆,見高山而仰止。

    正當季洛陽決定接納自己的平庸之際,夢中的觀音像睜開了眼,他得到了啟示,決定離開這個世界,去尋求更縹緲的大道。

    但他不知道,這一天恰好也是魔道決戰之日。

    他以‘界河’的能力推開了死城的大門,沿著街道一直向前走,盡頭是一座觀音閣,一切都和夢中的所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