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118章 番外四

    《番外四·謝瀾番外》

    京城東郊二十里,青山環抱,遠離塵囂。

    會稽謝氏家廟位於此處山中,屹立五百年,傳承十數代。

    清越銅罄聲響,青煙縈繞神像。帶髮修行的謝娘娘身穿素青色道袍,以無可挑剔的端莊姿態跪坐於會客堂,面無表情奉上一杯新沏茶水。

    “承蒙探望,請用新茶。”

    謝娘娘對面,謝瀾身穿廣袖直裾,同樣筆直跪坐,抬手接過熱茶,行止無可挑剔。

    繚繚茶香中,眉目相似的謝氏嫡系兩人,在道房裡安靜喝茶,長達兩刻鐘的時辰裡,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寂靜會客堂裡,傳來細微瓷響。

    謝瀾把茶盞放回几案,“娘娘在山間門靜養安好,瀾心甚安。今日告辭,下月再來探望。”

    謝娘娘冷笑一聲。“我安好?”

    嘲諷的視線掃過她自己身上。華服褪盡,粉黛不施,曼妙身軀裹在寬大青佈道袍下。

    “京城換了新天,謝氏翻天覆地。依然安好的,我看只有五郎吧。”

    她扯著自己的道袍布料,開始呵呵地輕笑,笑聲瘮人。

    “好手段啊,五郎。早早投效了新主,隱忍不發,一朝發難。大伯父一敗塗地,隱居祖宅,處境不比我好幾分。如今五郎成了謝氏的新任家主,會稽謝氏的族人以後唯五郎的馬首是瞻,當面要稱呼一聲郎主了。”

    “郎主如今無限風光。”謝娘娘譏諷地彎唇,“不知在朝堂平步青雲時,可還記得你的嫡親姊妹,幽居山中的謝家婉娘?”

    謝瀾並不為所動,冷淡地振衣起身:“昨日因,今日果。娘娘如今憤懣自苦,卻不知午夜夢迴時,可後悔當初在東山離宮時做下的種種謬事。”

    謝娘娘又發出呵呵的輕笑聲。“我沒錯。”

    她儀態完美地筆直跪坐,笑容端莊又涼薄,

    “家族從小以皇后之儀教養我。我乃天子髮妻,天下國母。錯的是爾等,我沒錯。”

    “對錯由心,抉擇在己。”謝瀾平靜喚了謝娘娘的閨名:

    “婉娘,人生無回頭路。自己做下的事,終歸要自己承擔。”

    嗡——銅罄清越,響徹山間門。

    謝瀾腳踩木屐,衣袂飄搖,緩步下山。

    兩名家僕驅趕謝氏馬車過來,殷勤服侍謝瀾登車。

    “郎主,午時王七郎邀約赴宴。”跟隨的謝氏家臣通稟今日行程,“邀約地點在城郊王氏別院,我們的馬車正好順路過去。”

    謝瀾頷首。

    家族謀臣勸誡,“王氏別院中或有女眷。郎主赴宴之前,要不要更換新衣?”

    謝瀾閉目假寐,“不必。”

    京城四大姓互結姻親,百年通婚。

    早兩年間門,謝五郎和王六孃的婚事半途而廢,王相厭惡謝氏家主的功利手段,王謝兩家的交情就此冷淡下來。

    數月之前,在姜鸞的默許之下,謝瀾聯合謝氏一族的年輕俊彥,取代伯父成為新一代的謝氏家主。

    太原王氏的嫡系族人,便也在王相的默許之下,重新和謝氏交往走動。

    王七郎和謝瀾同朝為官,聲氣相投,私交不錯。

    王氏別院在城南山麓,佔據了整座山頭,有山有瀑,拱橋流水,大氣中現雅緻。

    宴席中果然有女眷。

    山中桃花澗,團扇半掩眸。

    曲水流觴的中途,王七郎飲盡杯中酒,隨意笑指對岸桃花澗下的窈窕身影,

    “吾家六娘,祖父最寵愛的孫女,京中薄有才名。祖父不捨六娘出嫁太早,將她多留了兩年。當年城外登山上香,六娘曾於半山佛寺與五郎有一面之緣。不知五郎還記得否?”

    謝瀾收回目光,攏袖舉杯,“王氏佳六娘,才名動京華。如雷貫耳,誰人不知。”輕淺一句帶過。

    王七郎的笑容淡了幾分,略過話題不提,兩人對飲一杯,改而談起了朝堂中事。

    美酒清談,賓主盡興。

    午後日斜,謝瀾告辭離去。出門前感覺背後有窺探視線。

    他駐足回身,廊柱後裙裾一閃而逝。霜枝色十二幅湘水長裙,依稀便是王家六娘今日在桃花澗下穿著裙裳。

    謝瀾裝作未看見,出門登車。

    家族謀臣在馬車上守著,遠遠地看得清楚,笑嘆勸諫家主,“當日城外半山廟,一見檀郎誤終身。王家六娘拒了不下五家勳貴世家子的提親,為郎主守到今日。才貌雙全的佳人,家世亦是天作良配,郎主何至絕情如斯。”

    謝瀾默然不應。

    宴席上喝了不少酒,他掀開錦簾,讓山風進來。

    今日逢十。

    他吩咐馬車去城北竹枝巷。

    他出仕那年,家族贈與他一處靠近皇城的兩進宅院,地方不大,勝在清靜雅緻,後院有一處兩層竹樓。

    京城夏日炎熱,許多人家建有納涼竹樓,登樓臨窗眺望,高處生風。

    城北竹枝巷的這處小宅院,地勢絕佳,就在皇城腳下。登樓遠眺,可以遙望到硃紅宮門。

    自從他偶爾發現,姜鸞每當逢十之日都會出宮,他便吩咐家僕把竹樓建高三尺,對外只說不堪京城暑熱,高處可乘風。

    每當逢十,姜鸞車駕出宮時,他在竹枝巷的竹樓高處臨窗眺望。

    目送著形制簡樸的車駕從宮門駛出,混入京城車水馬龍的長街,有時會先去城西的京兆府衙門查看,有時會去各處京中勳貴重臣的家宅探望,有時直奔城東的兵馬元帥府而去。

    推開竹樓東側的窗牖,可以遙看到城東兵馬元帥府輪廓。

    每到逢十夜裡,後院燈火亮起。

    姜鸞性情跳脫,時常興之所至,半夜起身夜遊。兵馬元帥府裡備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每十日一換,專供她夜裡興起賞玩。

    今夜天邊有彎月。

    謝氏家族有私釀。竹樓備有玉杯。

    謝瀾手執玉杯,推開東邊窗牖。淺淡月色映照不到東邊,他在濃黑夜色裡扶欄淺酌。

    今晚兵馬元帥府的後院裡備的似乎是兔兒燈。

    燈籠擺放得不規整,在夜色下遠遠望過去,宛如東一隻、西一隻的小玉兔兒。

    起先只零星點亮了十來盞,不斷地調整擺放位置。

    初更過後,數百隻兔兒燈次第點亮。星星點點的燈光從後院花園一直亮到了前院書房。

    謝瀾知道,姜鸞到了。

    他放下竹簾,關閉窗牖,將滿眼的兔兒燈阻隔在外,起身走到長案邊,玉杯裡倒滿酒。

    走近西面打開的竹窗邊,對著夜色裡下鑰關閉的巍峨宮門,舉杯繼續淺酌。

    人生漫漫,道阻且長。或許終有一日,他會放下心底縈繞牽掛,從此坦然前行,在她面前做個純粹良臣。

    但不是今日,也不是明日。

    再等等。

    彎月升上天頂,淺淡盈光映照入室內,謝瀾在月下鋪開素紙,挽袖揮毫。

    藉著七分醉意寫下的,亦是中正清厚的隸書。

    “一步遲,步步遲。”

    “一步錯,步步錯。”

    “軟紅十丈,人生八苦。”

    “此身憾,求不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