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芋圓 作品

第112章 番外二

    宴殿熱鬧人群裡,謝瀾安靜地坐在一隅。

    長箸撥弄著盤中佳餚,半晌卻未夾起什麼。燈火燭影裡,他彷彿輕舟過客,隔岸觀看人群裡的喧囂熱鬧。

    吏部尚書的席位在他身側,笑呵呵開起玩笑,“謝侍郎,怎麼不動筷啊。這麼多宮廷上等佳餚,莫非還入不了謝氏五郎的眼。”

    吏部尚書穆崇山是王相多年的下屬,官場裡打滾多年,滑不留手。謝瀾當初入了吏部,不熟政務,舉步維艱,穆尚書看在眼裡,既不為難他,卻也不幫他,任他自生自滅。

    如今謝瀾站穩了腳跟,王氏嫡系子弟也入了仕,朝中的王氏勢力支持女君,穆尚書最近對謝瀾態度大變,言談親密熱絡。

    謝瀾雖然性情不喜熱鬧交際,但世家出身,人情處事無礙。

    他的視線從宴席人群裡抽離回來,客氣舉杯,“說笑了。今日借花獻佛,以美酒敬穆公。”

    穆尚書飲了一杯,笑著擺擺手,“年紀大了,喝酒易醉,不比你們年輕人可以開懷暢飲。宴席如此熱鬧,謝侍郎怎的孤身獨坐,不過去敬裴相一杯?”

    謝瀾微微一笑,“裴相領軍凱旋入京,聖人恩重,正在炙手可熱時,下官又何必去湊熱鬧。”

    穆尚書笑呵呵道,“裴相得聖人青眼,謝侍郎同樣也是東宮出身嘛!兩位同是聖人青睞的信臣,謝侍郎不必自謙,不必自謙!”

    謝瀾原地坐著,慢慢喝完了杯中酒。他的視線從矮案處抬起,望向人群圍攏的那道頎長紫袍身影。

    裴顯其人,做事狠決,鋒芒畢露,和她同樣一副不撞南山不回頭的決絕性情。入京不過兩年便立穩了腳跟,赫赫功績足以留名青史,難怪得了她的青睞,在登基大典上當眾牽了他的手。

    裴顯不過比他大了三歲。

    初入京城時,裴顯也不過是頂著外戚的頭銜,領著防務宮禁的職務,早相遇了她一個月。

    回想起當初,在臨風殿初遇那陣,他和她的關係,似乎也是劍拔弩張,並不怎麼好。

    明亮喧鬧的宮宴裡,耳邊四處都是嘈雜人聲笑語,夾雜著絲竹聲聲,輕歌曼舞,謝瀾在人群中有點恍惚。

    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錯,步步錯。

    事後追憶,皆成惘然。

    穆尚書臨走前那句笑語又縈繞在耳邊,“兩位同是聖人青睞的信臣,謝侍郎不必自謙。”

    謝瀾垂下眸光,望著杯中新斟滿的酒。

    話說得不錯,他也同樣是天子身邊信臣。

    但他所受的託付朝堂政務的信重,和裴顯所受的可以登堂入室的愛重,豈能一概而論。

    他一口喝乾了整杯酒。美酒入喉,明明入口甘甜,回味卻苦澀。

    謝瀾獨坐宴席中,自斟自飲了半壺酒,驀然起身,朱袍衣袂飄起,舉杯走入了人聲鼎沸的聚攏人群裡。

    “裴相。”

    人群讓開,簇擁中央的裴顯應聲轉身。身側的謝徵露出驚訝神色,“五弟?”

    裴顯倒是毫不驚訝,只微一頷首,“謝侍郎尋裴某有事?”

    謝瀾臉上沒什麼神情,舉起金盃,直截了當道,“今日是大軍凱旋之日,瀾敬裴相三杯。”

    兩人當眾喝了三杯。

    三杯喝完之後,誰也沒有挪動步子。兩人腳下像是紮了根,既沒有宴席常見的寒暄言辭,也不退避開,就這麼原地冷了場。謝瀾眸光低垂,冷玉般的指尖撫著杯沿;裴顯唇邊噙著一抹涼笑。

    謝徵在旁邊看著,感覺哪裡有點不對,走過來幾步,再次確認。“五弟有事要單獨找裴相商談?可要我等退避片刻。”

    “無需退避。”謝瀾冷冽地道,“新年將至,邊關大捷,君臣共賀的大好日子,瀾特來道賀。裴相今日意氣風發,腳踩凌雲通天路。瀾以美酒三杯相敬,只願裴相珍惜眼前,勿忘初心。”

    “好一句‘勿忘初心’。”

    裴顯召來了旁邊的內侍,“區區二兩杯,豈能盡興。宮宴可有備下大杯。”

    內侍遲疑道,“倒是備著幾個四兩的大青銅爵。但今日宴席備的幾種酒,後勁都不小,屬於烈酒……”

    裴顯打斷道,“無妨。拿兩個青銅爵來。”

    姜鸞入席時,隔著半個寬敞宴殿,一眼就看到了中央處圍攏的人群,烏泱泱一大片,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圍攏的百官們聽到門口傳來的通稟聲,迅速散開,各自行禮。

    姜鸞穿了身華美的錦繡鸞鳳廣袖長裙,溜溜達達從分開的人群裡走過,徑直走去最中央處擺放的主位入席。

    “剛才烏泱泱圍城一堆做什麼呢。不像是宮宴,倒像是趕集。”姜鸞和身側的崔瀅小聲嘀咕,

    “瞧見裴相和謝侍郎了。一群人圍著他們兩個,看什麼熱鬧呢。”

    崔瀅眼利,一眼瞧了個通透,把‘拼酒’兩個字換了個文雅說法,委婉地說,“謝侍郎似乎在給裴相敬酒。”

    姜鸞也瞧見了兩人手裡的大青銅爵。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裴相的酒量,我是見識過的。怎麼,謝侍郎莫非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居然用起這麼大的青銅爵。”

    崔瀅:“這……”

    正好文武百官禮畢起身,姜鸞坐在丹墀高處的長案後,往宴殿裡好奇打量,通明燈火之下,瞧見謝瀾泛起了緋紅醉意的面龐。

    起身時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踩到了前方穆尚書的腳。

    姜鸞:“……”

    “謝侍郎醉了吧。”姜鸞仔細打量了謝瀾幾眼,懷疑地去看裴顯那邊,“這是敬酒?我怎麼瞧著像是被灌酒了?”

    天子入席,教坊樂隊換了一支清正平和的雅樂。編鐘古音響起,眾臣各自入席。宮宴正式開始。

    裴顯的臉色看不出任何異狀,眼神清明,從容落座。

    謝瀾腳步細微不穩,但神志還清醒,也自己入了席。

    徐公公過來擺酒佈菜,見姜鸞盯著謝瀾那邊,低聲提了幾句,

    “陛下過來之前,謝侍郎和裴相兩人在喝酒。說是喝三杯,但不知怎麼的,三杯喝完了,兩人都不停手,繼續叫酒,當面繼續喝。謝大將軍在旁邊勸了這邊勸那邊,結果哪一邊也勸不住,還換了大青銅爵。兩位……咳,就這麼當眾喝了兩斤。”

    徐公公悄聲說,“裴相酒量好,看起來沒醉,謝侍郎似乎是不成啦。老奴要不要去熬個醒酒湯,呈給謝侍郎?當眾醉倒不太好看。”

    姜鸞以手支頤,眼風瞄過去,來回打量兩邊,

    “兩個人當眾喝掉兩斤,這也能叫敬酒?拼酒吧。謝侍郎自從出了東宮,這兩位不怎麼見面,還以為他們關係轉好了。嘖。”

    她吩咐徐公公,“醒酒湯熬一份,呈給謝侍郎。在場百官瞧夠了這兩位的熱鬧,誰都別笑話誰,在座所有人一律換上青銅爵喝酒。至於裴相那邊,他酒量好,區區一個青銅爵不夠他喝的,再給他換個杯,叫他多喝點。”

    “是。”

    一支開場雅樂奏完,教坊撤下大型編鐘,換上了輕快絲竹箜篌。

    曼妙舞姬魚貫而入,在宴殿中央翩翩起舞。

    宴席氣氛陡然熱烈起來。

    眾多內侍忙碌奔走,把各人食案上擺放的二兩玉杯換成了四兩大銅爵。

    眾多盛在托盤裡端進來的銅酒樽裡,有一處格外不同,兩位內侍抱著個眼熟的半斤大金樽,直奔前排裴顯的坐席而來。

    裴顯:“……”

    他抬手撫摸過大金樽的雙耳,確定是同一只沒錯,撩起眼皮,往宴殿中央處的主位瞄去一眼。

    姜鸞手肘撐在食案上,烏黑眸子也在望著他。兩邊視線對上的瞬間,姜鸞單手支頤,衝他眨了眨眼。

    她今日這身赴宴裝束打扮得精心,正硃色的鸞鳳廣袖長裙,映襯得肌膚瓷白,明眸皓齒,眉心一點同色的牡丹花鈿,在明亮燈火下嬌豔欲滴。

    “朕聽說,邊關凱旋的將領們各個都練出一身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裴相尤其海量。區區二兩杯,豈能盡興。”

    姜鸞笑盈盈當眾舉杯,“新年將至,慶功佳宴,還請諸位滿飲杯中美酒。”

    在場赴宴的眾臣齊聲道,“臣謝陛下賜酒。”隨即當然是各自舉杯,一飲而盡,齊齊亮出杯底。

    只不過眾臣亮出的是四兩青銅爵的杯底,裴顯要亮的是半斤(注:八兩)金樽的杯底。

    姜鸞目不轉睛,盯著裴顯這邊。眼看他不緊不慢地喝完大金樽裡的半斤酒,亮出杯底,姜鸞衝他嫣然一笑,繼續賜酒。

    “踏破牙帳,射下天狼。五十年罕見的邊境大捷,區區一杯賜酒豈足夠?諸位,還請舉杯再飲!”

    裴顯:“……”

    他這邊還在慢慢地喝,其他宴席各處,青銅爵兩杯下去就是半斤酒,已經有量淺的朝臣頂不住。

    眼看謝侍郎得了御賜的醒酒湯,其他朝臣也紛紛向內侍索要醒酒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