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醫療人員的估算是,等到他的身體內臟自然衰老到和老年人差不多的程度,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然死去。

    但這種所謂“自然”,就是最不自然的東西。

    假如沒有這些問題,顧知白也不一定能長命百歲,但平平安安活過幾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顧父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就此死去,顧瓊也不願意。

    彼時,是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最初。

    私人地下研究室除了專門用於研究的房間之外,還有著一部分員工宿舍,顧瓊和顧知白就住在專門的一間房內,此時,顧瓊剛剛收到了自己父親滿懷激動的通知說是:“k30已經成功研發。”

    k30,指的就是基因藥劑。

    只不過k30,已經是k系列藥劑中的第30個版本的了。

    較於k系列前線版本中的各種漏洞,這款藥劑已經達到了,可以在人體上進行實驗的程度。

    顧瓊要做的就是,帶顧知白去接受基因藥劑的注射。

    眼睛裡沒有任何神采,就像是單純的兩個玻璃體一樣的少年,正坐在上下鋪的下鋪。

    顧知白用腳觸碰著地上屬於自己的鞋子,直到確定位置,才坐在床上,彎下了腰,並撿起鞋,乖乖地給自己穿上。

    顧瓊卻在旁邊像是發呆一樣的看了他半晌。

    “姐姐?”屬於幼崽和少年期間的溫軟聲音響起。

    顧知白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了顧瓊所在的方向。

    因為眼睛失明的原因,顧知白在情感以及氣息方面的感知,達到了驚人的敏銳程度,他可以輕易的判斷出,目前的顧瓊處於相當複雜的心境中,但又無法判斷這究竟是來源於什麼。

    沒有將自己的疑問問出的原因,也不過是在,顧瓊已經很累了。

    照顧他這個失明且身體不好的弟弟是一件很累的事,應付那個為了研究藥劑,已經有些陷入癲狂狀態的父親,也是一件很累的事。和研究室裡的形形色色的人員交流,同樣也是。

    “我們今天要做什麼嗎?”

    以往的顧知白,大多數時候都是待在房間裡,撫摸著盲文書,沉浸於書籍的閱讀之中,而顧瓊則是跟隨著他們的父親去進行生物研究。

    可能是天賦,也可能是耳濡目染所帶來的知識領悟,顧瓊在生物學上有著堪稱妖孽一般的天賦。研究所的所長,也曾經評價過,最多再過兩年,顧瓊在生物學上的成就就會全面超過顧父。

    “去注射藥劑。”

    “爸爸說,這是目前經過實驗,已經沒有什麼副作用的一版藥劑。”顧瓊說話的時候卻微微握緊了拳頭。

    其實不是。

    不是沒有副作用,只是副作用相對較小,面對這樣的藥劑,顧瓊也曾質疑過,為什麼並沒有達到想要的程度,也要給顧知白注射,而顧父卻是說:“我們沒有時間,也不可能再研究出k40k50,k60,甚至更高級別的藥劑了,知白等不起。”

    他會死。

    他甚至等不到顧瓊在生物學上面的能力超越顧父的那一天。

    人體實驗再糟糕不過,可是沒有人希望顧知白死。

    他是傾注了顧母愛意誕生的孩子。

    那個女人在臨死之前,給自己丈夫留下的遺願就是:“一定要好好對待知白。”

    顧知白的名字在沒有出生之前就定下了。

    顧知白,知世間黑白,但仍然屬於白。

    那時,得知自己妻子死亡的顧父,完全忽視了自己的兩個孩子。

    嬰兒狀態的顧知白,就算患病,也只會哭泣,而他的姐姐顧瓊,在當時也只有四歲而已。

    顧瓊最多隻能抱著自己的弟弟哄,試圖讓他不再哭泣。而在那段時間,顧父因為妻子的死去,完全忽視了兩個孩子。

    之後被醫生評價,如果早點得到治療,根本不會那麼嚴重,而且還有可能治癒的孩子,因此成為了顧父心裡徹底無法痊癒的病灶。

    他做了什麼?

    因為妻子的死亡忽視了兩個孩子。

    因為自己的痛苦,忘記了失去母親的孩子比他更需要大人支撐。

    他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忽視了妻子的遺言,忽視了孩子的需求,自顧自地沉溺於痛苦,無能且廢物。

    但他還是一個生物學上非常知名的研究學者。

    報紙上的報道,電視上記者的推崇,無數營銷號吹噓的大拿,在國際上生物學領域也被評之為老師的男人,在醫藥研究上,也有著一定的造詣。

    經過顧父的主動,他聯繫上了一個私人團隊。而那個團隊的目的就是為了他們的僱主研究出能延緩衰老的,基因方面的相關藥物。

    表面上是延緩衰老,實際上所有研究人員都知道對方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研究出永生藥劑。

    顧父也不例外,不過他和其他研究人員的區別大概在於他們是為了錢,而他只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妻子還活著的時候,最喜歡動物。她善良,溫柔,路邊充滿野性的流浪貓也會在靠近她的時候收斂利爪。

    可在他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死去之後,他就能理所當然地拿著解剖刀劃開各種流浪動物的軀體,進行各種藥物研究……

    自己的父親瘋了。

    顧瓊很快就確定了這個信息。

    顧父是那種精神上的癲狂,理智上的正常。非專業人員,根本無法對他的症狀進行緩解,何況顧父也沒有任何想要自救的想法。

    自己該怎麼辦?

    顧瓊在過去根本無法得到答案。

    而她的弟弟因為先天性失明,其他感官過於明顯的原因,也清楚自己的父親,或許會因為母親的遺願表現出一副愛他的樣子,可私心裡,仍然是充滿恨意的。

    如果不是因為顧知白,顧母不會死。

    生物學家孕育的後代,在孕育的過程中,當然會進行孕檢,其實早已經在顧知白還是個不算大的胚胎時,就已經查出他會患有各種先天性疾病。

    但他的母親卻認為不該讓這個孩子,還沒有感受到這個世界就要離去,所以她選擇生下。

    顧知白無法評價這是好是壞,但他的到來,引來了顧母的死亡,對於顧父來說,就是最不可接受的東西。

    此後多年,顧知白都是在自己姐姐的照顧下長大的。

    因此即便知道自己會被注射k30,說出口的話也不過只是:“我現在這個年紀,已經不會因為打針哭了。所以姐,你也不用太擔心我。”

    沒有任何光澤的眼睛彎了彎,就像是不能反射太陽光的月亮。

    只是一塊石頭而已。

    顧瓊最終儘量將自己的心情收斂起來,她只是說:“我會盡快調整好的。”

    不管是k30的不確定性,還是自己的情感,甚至包括越來越不正常顧父。

    她都會盡快調整好的。

    她是姐姐,總不能讓弟弟擔心。

    顧瓊主動走到顧知白的面前,伸出了兩隻手扯住了他的臉。她微微低頭注視著那沒有任何神采的雙眸,平穩跨過變聲期的聲線,已經具有了成熟女性的沉穩。

    “就算因為打針哭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有笨蛋大人才會給流淚的孩子定義懦弱或者膽怯。”

    顧知白保持著被扯住兩邊面頰的樣子笑著說:“我、知、道了。”

    知白真的很可愛。

    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像是會下雨的晴天。

    他在很多時候看起來都不像是個12歲的孩子,至少正常的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應該還在為小升初而煩惱的同時,可能還會和朋友們玩彈珠。

    而顧知白,只會待在看不見太陽的寢室裡,摸著盲文書,在察覺到她這個做姐姐的情緒不對時,交付一個溫暖到能讓人心都平靜下來的笑容。

    顧瓊牽著顧知白的手,走向了注射室的同時還告訴他說:“等你的身體好了,就直接去上初中吧。”

    “到時候我們知白一定會有很多女生喜歡的,不過就算是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那姐你不去嗎?”顧知白歪著頭,順著顧瓊的力道向前走。

    “天才是不會和凡人待在同一所學校裡學那些早就會了的東西的。”

    “這樣說話感覺好中二啊。”顧知白又笑了。

    “不過沒關係,如果姐你是天才,其他人是凡人的話,那我就是天才和凡人的連接點,是妖孽和世界的樞紐,是……”

    顧知白沒說完,他有點委屈地捏了捏顧瓊的手指說:“我的詞彙量,還不足以讓我陪你一塊中二。”

    “這也太尷尬了吧。”他又笑。

    顧瓊覺得研究室裡最亮的一直都不是,那些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千瓦時的白熾燈,而是顧知白的笑容。

    “沒關係,只要我知道,你是我和世界之間的牽絆就行了。”

    母親死了,父親瘋了,弟弟又患有各種身體疾病,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

    顧瓊存在於世的意義是什麼呢?

    或許就只是這個會對自己露出笑容的弟弟而已。

    她們的面前,就是注射室了。

    會發生什麼?

    顧瓊在最初是抱著k30已經有著足夠完整性,才踏進去的,她帶著自己的弟弟,親眼看著他的手臂被尖銳的針紮了進去,然後推進那些透明的液體。

    再然後……

    是無法想象的噩夢。

    k30,根本就不是所謂的已經有了無數版研究的基因藥劑。

    顧父被騙了。

    顧瓊也被騙了。

    k30是基因藥劑,只不過是第一版,剛剛能被定義為基因藥劑的藥劑。

    在k30出現之前的所有研究,都不能被稱之為基因藥劑的研發。

    而k30在運用在人體之前,當然在無數動物身上做過實驗,可只要沒有經過人體試驗,就完全無法確定是否真的具有僱主想要的那種作用。

    法治時代可不好去外面隨便綁人做研究。

    那麼呆在研究室裡的一家三口,就是最合適的人。

    顧父來到這間研究室,已經足足有了五年,應屆畢業生都畢業了五屆,又有多少人會頂替他的位置,讓他逐漸在這個世界丟失自己的痕跡?

    何況他們想要下手的還不是這個在國際上有一定影響力的生物學者,而是他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掉的兒子。

    ……

    顧知白躺在床上慘叫。

    他的身上出現了很多肉眼可見的裂痕,全身的血液像是開閘一般拼命流出,那些血……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個孩子所能流出來的量。

    顧瓊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只是拼了命地伸出手,捂住那些傷口,一邊崩潰大哭,一邊大喊:“知白!知白!”

    “為什麼你們要做這種事?!”

    顧瓊從來都沒有這麼狼狽過,她是被研究室的僱主還有所長一併誇張的天才生物研究員,是自己的父親,偶爾會用警惕眼神看著的存在,是會被自己的弟弟拉著手說:“姐以後多買點枸杞,早點養生……”

    “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死前發揮一下餘熱,再好不過。”

    “研究室也不是做慈善的,你們兩個在這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吃用了這麼多東西,總得還回來。”

    “何況如果k30有效,顧知白不就能擺脫現在的這種半死不活的衰老狀態了嗎?”

    惡臭的言論,惡臭的大人,把她全身都染透了的,屬於顧知白的血液……

    ……

    顧瓊驟然驚醒的時候,弟弟仍然坐在房間,仍然在拿著一本盲文書撫摸,聽到她的動靜後,對她露出了一個依然明媚的笑容。

    啊……做噩夢了。

    至少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對於顧瓊來說,一直都是無法擺脫的噩夢。

    雙人的臥室被敲響,來人是顧父。

    他滿臉的頹廢,臉色發青的同時,眼神中是一片死寂。

    “k60研發出來了。”

    顧瓊在對他笑。

    下一瞬間就拼了命地將房間內的一些東西砸向那個根本沒用的男人。

    “你這個廢物!廢物!!沒用的東西!滾啊,我一點都不想看見你,滾啊!滾!!”

    顧父捂住被一個上面印著他妻子年輕時照片的馬克杯砸出血的腦袋,呆呆地看著地面碎成一片片的杯子。

    “小瓊……”

    “這是最後一次了。”男人哀求著說。

    顧瓊頓在了原地。

    顧知白合上了盲文書,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姐,沒關係,k60或許就能達到劉叔叔想要的效果了呢。”

    劉叔叔就是研究室的僱主,投資人。

    那是一個已經102歲的老人。

    “老而不死是為賊!不要叫那個垃圾叔叔!”

    顧知白沒有被顧瓊的咆哮嚇到,也沒有選擇後退,反倒順著聲音所在的方向前進了一步,摸索著扶住了顧瓊的雙肩。

    顧知白稍稍在手腕上用了些力,將那個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姐姐按在了並不算寬闊的胸膛裡。

    高高抬起的稚嫩手掌撫摸著顧瓊的腦袋:“沒關係沒關係,只要姐你還在,我就不會怕的。”

    又一次……

    顧知白又一次地,被束縛帶拘束在研究臺上。

    耳邊像是蒼蠅一樣地叫著說:“太棒了!再過一段時間,他的基因就會完全變異!”

    “是我想要的那個結局嗎?”蒼老的聲音響起。

    空氣裡一片寂靜。

    “……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

    啊……

    顧知白知道自己還能再活一段時間了,就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挺過下一次的藥劑注射實驗。

    能不能等到這群畜生所謂的研究成功後,按照那個102歲的老人要求,把自己的血液全部抽空,讓自己成為乾屍。

    那樣死去的形象一定很醜……

    姐肯定會哭吧……

    顧知白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渾身上下都被繃帶纏緊,顧瓊正在撫摸著他的腦袋,涼涼的溫度,是因為長久生活在地下環境,以及天生手腳冰涼。

    “他……自殺了。”

    親手把自己的兒子送上自己根本不瞭解的實驗臺後,顧父就已經成為了一個完全的瘋子,不再有任何理智可言。但他僅存的信念又支持著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到顧知白的身體恢復健康,儘管他並不愛這個孩子,甚至充滿了恨。

    一次兩次或許還能堅持,可30次呢?

    從k30到k60……

    “我們,沒有爸爸了。”顧瓊在笑。

    但她的眼淚卻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了顧知白的臉上。

    顧知白抬起了源源不斷傳來疼痛的手臂,按住了那個撲到自己胸前的女孩後腦。

    說著一如既往的話。

    “沒關係,沒關係……”

    沒關係。

    ……

    畫面消失,站在天台上的顧瓊攥緊了自己的拳頭。

    顧瓊的眼神裡沒有悲哀,也沒有痛苦,只是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一樣,但她仍然不忘轉頭告訴雲瑾:“先下樓,讓裴誠一給你解釋一下,這些毀滅了你三觀的事物到底是什麼吧。”

    那是記憶,在看到中途的時候雲瑾就知道了。

    或者更加直白點說,那是顧瓊的記憶……

    心臟像是被看不見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一樣,雲瑾想哭,但她的眼眶似乎又比自己想象的乾澀得多。

    那處鈍鈍地疼,像是被一點都不尖銳的尖錐抵住了心臟,有個人拿著氣錘正在緩慢敲打一樣,疼痛始終不止。

    那個叫知白的孩子怎麼了?

    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顧瓊……顧瓊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人嗎?

    太多的疑問,最後都由裴誠一來解答。

    而在四張馬甲再次相聚之時,顧瓊看著溫禹明仍然坐在椅子上的模樣,像是不久之前,在她心間躍動的記憶不存在一樣。

    她只是態度自然地說:“你們不想讓他回到基地我能理解,但也不能天天待在這裡,跟坐牢一樣吧。”

    “假裝病人去住院如何?”

    “還有你。”顧瓊將視線轉向明光。

    明光不明所以:“我?我怎麼了?”

    “啊,是怎麼了呢……”

    刻意加了語氣詞的話,毫不掩飾顧瓊想要搞明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