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冬天之後,又是春天。

    這年冬天沒有下雪,春日裡雨水也少,又有災民湧來京城,太后不想通過攝政王的屯兵之法,便支持了傅平安的以工賑災之法,為此新封了許多官吏。

    傅平安便藉此機會暗箱操作,在名單中加進了許多她想要的人。

    她加進的人不多,但回過神來,卻發現很多摺子上書的內容開始合她的心意,大臣們就好像蛛網,盤絲錯節,她掌握了其中一節,便也將其他枝節掌握了。

    而她所想要的那個大開宮門的機會,也在這年的冬天等到了。

    新鮮上任的宗正傅垣提出,陛下自登基一來,還未大規模宴請宗室內眷,此前文惠二帝,都會於上元佳節在宮中擺宴放燈,聯絡宗室感情,但自從陛下登基,因為各種原因,遠宗室已久。

    宗正通常有宗室長輩擔任,實際上就是宗室的意見,太后能夠掌權,離不開宗室的支持,於是也不好不看宗室的面子。

    當下定下今年年節要宴請重要大臣與宗室,且請內眷進宮遊宴。

    轉眼便到了上元節那天。

    一大早,琴菏便告訴傅平安,宗室內眷都已經進宮了。

    傅平安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見天光未開,還是青灰色的。

    “那麼早麼?”

    琴菏笑道:“不早了,若是住得遠的,半夜就該起了。”

    傅平安好奇地望著她:“你在宮中過過上元燈節麼?”

    琴菏道:“自是過過呀,前些年還經常想呢。”

    傅平安想了想:“可是今日你們估計很累。”因為宗室入宮,是正需要人手的時候。

    六尚的人今日也很忙,所以太后派來監視她的賀方今日也不在,但這不代表傅平安就自由了,和琴菏閒聊了幾句,她便穿上厚重的禮服,先前往千秋宮給太后請安。

    過去的一年,傅平安除了生病的時候,每天早晚都這樣做,風雨無阻。

    但今天因為還要去前朝面見百官,她來得更早,太后正在梳妝,瞟了她一眼,道:“皇帝今天也來了啊。”

    傅平安道:“百善孝為先,侍奉母親,自然不能偷懶。”

    太后卻沒笑。

    近日,太后對傅平安沒什麼好臉色,這或許是太后開始察覺到權柄丟失,於是心情不好,也或許是已經開始懷疑她。

    後者的概率大一些,但是太后也同時發現,這件事發生得悄無聲息,她不知該如何制止。

    千秋宮的燭火燃了一夜,已經開始幽微,晨風襲來,火光搖晃,太后透過窗縫,看見將明未明的天空。

    她終於開口:“皇帝走吧,別錯過了吉時。”

    傅平安作揖行禮,退出大殿。

    ……

    洛瓊花從家裡出發的時候,天還未亮。

    正月十五的早上,天寒地凍,夜也漫長,天上飄著細細的雪,如柳絮般飄忽不定地落下來,洛瓊花剛掀開馬車的窗帷,便聽見嬤嬤說:“別掀開,小心著涼。”

    洛瓊花聽到這話,卻反而笑起來,把窗帷掀得更大往外看,風雪倏忽灌進馬車裡,臉頰脖頸冰涼一片。

    來之前她聽說皇宮是這世上最威武最輝煌的地方,但是打眼一看,她只看見黑漆漆的城牆和舉得高高的火把,這兒什麼都沒有,沒有精美的牆雕沒有熱鬧的商鋪,還不如她家門口。

    只一晃眼,嬤嬤伸手過來把窗帷拉下了,嘴裡唸叨著:“我的小祖宗唉,你可長點心吧,皇宮可不比咱們院裡,你這麼咋咋呼呼的,要是衝撞了貴人可怎麼辦。”洛瓊花歪了歪腦袋:“貴人是誰,是陛下麼?”

    嬤嬤伸出手指“噓”了一聲,道:“可不敢亂說。”

    洛瓊花就不說話了。

    昨晚母親突然生了病,全家急得上火,因為次日上元佳節,凡是京城官員及內眷,都要進宮請安。

    當然大部分人都只需要遠遠在殿外跪拜就行,但他們家是國公府,是先帝親封的異姓侯,雖然後來就一直沒啥存在感,但面聖的資格還是有的。

    但如今這聖眷卻叫人不安,洛瓊花眼瞅著父母臥室的燈一宿沒滅,沒過多久,奶媽媽叫她穿衣,說這次請安,只能由她一個人去了。

    “畢竟是陛下臨朝後的第一次大開宮門,若是不去,難免有不尊陛下之嫌,我們家就你一個女兒,你去了也好。”

    洛瓊花暗暗撇嘴。

    她雖年紀小,但也能觀察出什麼,她發現大家對陛下的態度是有些怪異的,說是尊重,但彷彿也只流於表面,她不止一次聽到父母在私底下議論陛下,說陛下喜歡自言自語,身體孱弱,許是腦子也有些什麼問題。

    洛瓊花覺得這態度有些眼熟,想了又想,突然想到,這就像是僕人們對她的態度,他們嘴上喊著“大小姐”“奴婢萬死不辭”,但是眼裡是輕視的,是漫不經心不當回事的。

    因為她是小孩子。

    洛瓊花聽說陛下才十三歲,只比她大一歲,想來大家也只把她當成小孩子吧。

    如此想來,竟有種同命相連的惺惺相惜。

    好想見見陛下啊,她是什麼樣的人呢,聽說她身體不好,想來會有些瘦弱,不過天乾就算小時候瘦弱,等過了納元日*,也會強壯起來,想來陛下也是不怕的。

    “諸位勞駕,這兒就不能搭車了,下人也不能進去了,把各位貴人放下吧。”

    外頭傳來殷勤但不容反駁的聲音,奶媽媽用一條狐狸毛的披風將她裹住,然後把她從車上抱了下來。

    洛瓊花的臉被裹在毛絨絨的銀白獸毛之中,望著高高的宮門,眼睛亮晶晶的。

    但很快這興致就消失了。

    請安的過程實在繁瑣,大多數時候都在排隊聽宮人說些宮裡的規矩,洛瓊花本來就沒睡好,這下更是直打瞌睡,若一直可以打瞌睡也就算了,偏偏時不時就要停下來列隊,直到天亮的時候她們終於在千秋宮大殿前向太后請安,這時洛瓊花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們正對著正殿一個個站定,正殿的門今是大開著,可以看見一排座椅,鋪著黑色的墊子,如今上面沒人坐著,只兩邊一字排開站了一群人,做宮人打扮。

    他們一堆人老老少少站在院子裡,天寒地凍的,卻沒人出聲,低著頭交疊著手,鬼魅似的,沒有活人的生氣。

    在她實在快要站不住的時候,突然聽見鼓聲響起。

    “咚——咚——咚——”

    三聲悠長的鼓聲後,便有人拖著長音說:“跪——”

    這是母親在府裡便教過的,洛瓊花連忙跪下,餘光瞥見周圍的人也都呼啦一下跪下了,她又偷偷往殿裡瞧,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正殿的椅子上已經坐了一位穿得富麗堂皇的婦人,看起來和她母親一般大,她只瞥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猜到那是太后。

    陛下不在呢。

    接下來卻是一段冗長地宣讀,是太后的宮人誦讀太后的新年禱文,還沒讀完,太后自己已經走了,於是等讀完,眾人便也可以散了,被領著去吃早飯,只有一些在太后面前說得上話的,被叫去暖閣裡同太后說話。

    洛瓊花就沒這福氣,實際上,這當然是因為不喜歡她父親英國公,父親是與前朝文官交好的,與太后不算同一派的,洛瓊花年紀雖小,但耳濡目染,大概知道這件事。

    上元佳節,就算在皇宮,也似乎有了幾分平日沒有的自由,更何況如今這兒幾乎聚集了京城大半的勳貴內眷,於是嘰嘰喳喳熱鬧非凡,有洛瓊花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聊著聊著不免聊到陛下,神情都是又激動又羞澀。

    洛瓊花還不會羞澀,她只是有些好奇。

    她對陛下充滿了好奇,沒有見到,心中未免遺憾,對其他的活動便也興趣寥寥。

    到了下午,宮人們帶她們去花園看戲,洛瓊花便找了個沒人注意的時候閃進了一邊的假山裡。

    假山洞穴迂迴,她身量尚小,很簡單便找了個洞鑽進去,舒舒服服躺下了,邊上還有個小小的洞口,灑進一束陽光,還叫她可以看見外面的景色。

    這才舒服嘛。

    等晚飯時間再出去好了。這麼想著,洛瓊花閉上眼睛。

    結果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黑洞洞一片,天竟是已經黑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連自己在哪都忘了,只本能把腦袋探出去,樹梢上掛著八角彩燈,垂著五色的綵帶,燈光昏黃映照著燈壁上的小畫,似是仙女登天,身姿纖娜。

    燈下站了一人,影影綽綽,也如同仙女一般。

    對方披了狐裘,那皮毛一看就是上等的,每個毛尖在燈光下彷彿都發著光,如此好的狐皮,竟做了一條足以將對方完全包裹起來的巨大毛披風,可以想見需要多少的皮料,這是一般人絕對享用不了的。

    像是有大鐘在腦海中哐哐作響,洛瓊花突然就醒了,她瞪大眼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以確定眼前的場景並非夢境。

    對方突然開口說話——

    “他們來跪拜的不是我,只是這規矩而已。”

    “啊,當然,有規矩對我來說總體是好的。”

    在和誰說話麼?

    洛瓊花努力往對方的前頭看,洞口太小了,她看不清,但總感覺好像沒人。

    對方又說:“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這麼點事又吵起來,別帶我節奏哦。”

    你們?

    還不止一人?

    那自己怎麼能一個都看不見呢?

    洛瓊花突然想,對方不會是在自言自語吧?

    洛瓊花覺得自己的胸口開始劇烈起伏,她不受控制地想,下面的人,會是陛下麼?

    無論如何她都想確定一下。

    她悄悄爬出了洞穴,趴在假山上往下看,這次看得更清楚了些,看見了兜帽下面露出的漆黑的髮絲,和蒼白到像是沒有血色一般的皮膚。

    父親說,陛下體弱蒼白。

    胸口鼓譟,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她想要爬到另一座假山上去,這樣就能看見陛下的正臉了,結果因為太激動錯估了距離,剛邁了一步,腳下一滑,便摔了下去。

    正是直直往下面那人腦門上去的。

    眼看著要砸到那人,那人突然後退一步,於是洛瓊花悶哼一聲掉在地上,幸好穿得厚,也不怎麼疼,她也不好意思,抬頭正要說話,卻愣住了。

    好……好漂亮的人。

    她從前看話本,上面寫仙女,是冰雪做的肌骨,雲霞做的髮絲,又掬一捧最清最純的泉水,灌成一雙澄澈的眼睛,她那時便總想,這人要是真這樣,會是長成什麼樣啊。

    現在她知道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美而不妖,柔而不弱,仙姿玉貌,見之難忘。

    她裹在寬大的狐裘之中,像是朵羸弱卻高潔的山中百合。

    父親說,陛下美貌的有些出奇,也不知道對天乾來說,正不正常。

    洛瓊花的大腦因剛睡醒有些迷迷糊糊,脫口而出:“你是那個腦子有病的陛下麼?”佳節,就算在皇宮,也似乎有了幾分平日沒有的自由,更何況如今這兒幾乎聚集了京城大半的勳貴內眷,於是嘰嘰喳喳熱鬧非凡,有洛瓊花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聊著聊著不免聊到陛下,神情都是又激動又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