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刺莓 作品

第86章 在其板屋(十八)

    她照著回憶裡旁人的方式有模有樣地念著童謠,最後又加了一句,“誰變了,誰就是小狗!”

    顧景堯顯然被她的這幅可愛模樣取悅到了,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眉眼間攜著懶散的笑,“乖。”

    小姑娘鮮少被誇讚,哪怕是這種稍有些調侃的話語,都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便又主動將拇指和他相抵,“看在你願意教我戲法的份上,我再給你蓋一個章吧,這樣便算多一重保證。”

    顧景堯揚唇,“好,我現在便教你。”

    他一邊指導著小姑娘,一邊垂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看著她笨拙地比劃著手勢,反覆地嘗試,一次次失敗卻又不氣餒。

    他的眼神像是這冬日裡的雪,逐漸融化在炙熱的燈火之中。

    如果可以,他想陪著他的小姑娘長大,看著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然後再遵守約定娶她。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飢寒交迫寒冬酷暑,再也不必窮困潦倒四海為家,她將一生一世活在春暖花開裡。

    可是理智告訴他,他已經耽誤得夠久了,得走了。

    既然這枚虛無往生鏡的碎片能夠看見她前世的過往回憶,那便說明她的本體定然被困在了這枚碎片裡,難以解脫。

    這固然殘忍,因為他知道離開之後她的結局,以至於遲遲無法開口。

    說來真是可笑,曾經可以眼都不眨乾脆利落地取人性命的他,如今可卻難以對一個小姑娘說出告別的話。

    小姑娘向來察言觀色慣了,當即便意識到了什麼,抬頭看著他,“哥哥,你是要走了麼?”

    柳絮般的雪落在硃紅的房簷上,他立在房簷下,風華正茂,眉眼昳麗,像是朦朧燈光中的一道剪影。

    小姑娘知曉他是默認了,垂眸掩去眸中失落,再度抬頭之時已然是另一幅笑意盈盈的面孔。

    “我知道的,哥哥是神仙嘛,神仙自然有神仙的事情要忙,再說了,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話本里不是經常說,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麼,咱們好聚好散!”

    “當然啦,我也不會在這裡一直等你,我會自己努力,努力過上好日子,說不定屆時我們相遇,我也能請你吃包子呢!”

    她明明是想和他一起離開的,但是卻擔心這過分的請求會被拒絕。

    所以她搶在他拒絕之前,替他想好一切說辭,故作輕鬆的外表之下是早已習慣的忐忑不安和如履薄冰。

    這世上,從未有人對她這般好過,他肯施捨她這般夢中都不敢想的一天,她已經夠滿足了。

    是他給了她好好活著的勇氣和力量。

    至於成親什麼的話,她也只當他是哄小孩的。

    婚約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當真。

    無論他是神仙也好,哪個府裡出遊的公子也罷,定當是前程似錦,金玉滿堂,她這般的人,都只能成為他的包袱。

    小姑娘微微歪過頭,“哥哥,再見啦。”

    一別兩寬,再也不見。

    年輕公子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小姑娘瑟瑟發抖站在冰天雪地裡,看著他慢慢遠去,不知不覺之中,落滿雪的身子已然變成一個小小的雪墩。

    顧景堯神色冷冽,身側的手卻攥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清晰可見。

    他沒有回頭,寒風呼嘯,天地蕭瑟,他定定看著面前的回憶碎片,闔眼之時,翻手引出一道靈力,直擊碎片空間的上空。

    碎片內的時流被這道強勁的靈力攪亂,留存於其中的人間歲月也匆匆而過。

    待到空間扭曲結束,彈指一揮間,鏡中時間已過數載,這裡的一切也都物是人非。

    顧景堯再度來到這裡時,原本街角的包子鋪早已人去樓空。

    不見昔日繁榮景象,唯有幾名瘦骨嶙峋的乞兒聚在一起,挖著草根樹皮吃。

    顧景堯立在匆匆而行的人流之中,此處本就是偏遠之地,他生得冷俏,又穿得華麗,自然是鶴立雞群般,格外顯眼。

    一位乞兒揚起臉,盯著顧景堯仔細看了看,趕忙拍了拍手裡的灰,踟躕半晌,終是走上前去。

    顧景堯意識到有人靠近,回眸之時眼神恍若冷刃,直直刺過去。

    乞兒被嚇了一跳,不敢再靠近,只得停留在幾步之外,磕磕絆絆道,“這位貴人……你便是她口中的神仙吧。”

    見顧景堯眉頭緊蹙,那乞兒顫巍巍從襤褸的衣衫中取出一包東西,仔細看,那竟是一包早已發黴的青團。

    顧景堯目光在觸及那包熟悉的青團時,瞳孔微微一縮。

    乞兒的話迴盪在耳邊,句句刺耳,恍若驚雷般迎頭劈下。

    “約莫便是上個冬日,她死了,說是被冤枉偷了東西,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最後在破廟裡病死的。”

    “臨死前,她將這包東西給了我,也不知她是怎麼地,先前幾次明明餓得前胸貼後背,偏生痴痴地盯著這個青團看,卻又不捨得吃,整個人病懨懨的。”

    “估計也是糊塗了,總說什麼有神仙要來接她,說那神仙身著緋紅衣袍,生得面若冠玉,馬上她就要去做神仙夫人了。”

    “我看她定是被那些雲遊道士哄騙,非要學什麼仙法當神仙,弄得瘋瘋癲癲的……”

    初春的風寒冷徹骨,吸入肺腑之時,一股腥甜湧上喉間。

    顧景堯身軀緊繃,身側的手不住地顫抖,他強忍著心中洶湧的戾氣,半晌,只用喑啞的聲音道,“她在哪?”

    乞兒一怔,對上他猩紅的眸光,被嚇得連連後退。

    “她的,屍骨在哪?”

    “她……她被人丟在亂葬崗,在我幾欲餓死的時候,她曾和我分過半個饅頭,也算與我有恩。”

    “我、我不忍心見她曝屍荒野,便去將她揹回來,埋……埋在北邊的山上了。”

    初春冰雪消融,山上正是春寒料峭草長鶯飛之時。

    身穿紅衣的公子行走于山腰雲霧之中,他步步走得緩慢,最後停留在一塊小小的石碑之前。

    那人方不知她的名字,故而只是尋了一塊石碑,放在了她的墓前。

    她說她厭惡寒冬,討厭手上反覆發作的凍瘡,討厭被凍僵的四肢,每每到了冬日,最期待的就是春天的來臨。

    這般怕冷的小姑娘,卻死在了寒冷的冬日裡。

    顧景堯垂眸,揮手之間,山上的桃花瞬時由花苞化作豐腴的花朵盛開,恍若一片粉色的雲霞,燦爛奪目。

    生時無法償願,死後如何長眠。

    她終是被葬在了春暖花開裡。

    他走到那無名的墓碑之前,咬破自己的指尖。

    血珠滴滴答答消失於青翠草地裡,往日之事樁樁件件浮於腦海之中。

    [姑娘還可在簪子刻上自己的名字,寓意美好平安]

    [沈小姐刻的這個字倒是隨意]

    [嬌嬌,是我的小字]

    [你不是裴寧]

    [你說得對,我不過是一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罷了]

    他半跪在那枚墓碑前,以染血的指尖在墓碑上一筆一劃地,緩慢地寫出一行字,一邊寫一邊緩聲道,“我似乎,從未喚出過你真正的名字。”

    山風穿谷,鳥雀輕啼,桃花林舒捲而開,花瓣簌簌而落。

    一枚花瓣飄落在墓碑之前,映襯著墓碑上那血紅的一行字——

    “吾妻裴嬌之墓。”

    [嬌嬌,是我的小字]

    顧景堯定定看著那血染的墓碑,指尖的血滴落於地的那一瞬,化作磅礴大火。

    “世人待你苛刻不公,我便還你清淨自由。”

    天光焰迅速從山腰席捲而下,所到之處皆灰飛煙滅化為虛有。

    山頂是桃紅柳綠山清水秀,山下是熊熊烈火屍橫遍野。

    他位於世外桃源和人間煉獄的交界之處,濃密低垂的眼睫遮掩住所有情緒。

    很快地,此方碎片便被天光焰毀去大半,整座空間都變得支離破碎起來。

    面前的墓碑也隨著此方世界的分崩離析而顫抖不止,恍若冰天雪地裡,那個小姑娘蜷縮著身子,無助地哭泣。

    他溫柔地拂過那方墓碑,低聲呢喃道,“嬌嬌,我來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