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刺莓 作品

第84章 在其板屋(十六)

    “呀,又有好戲看了。”

    ·

    便是來到河岸邊,裴嬌都不知為何顧景堯會毫不猶豫地應聲答應了這無理的要求。

    結緣橋只是傳聞,他明明是最不信怪力亂神的人,如今卻走火入魔為了這個噱頭拼盡全力。

    當真是荒唐。

    此處的伏流水流湍急,暗藏於礁石之下的水鬼虎視眈眈。

    隱於暗處的水鬼原本被顧景堯的一身戾氣嚇得紛紛躲避,可是自他封鎖靈力之後,這些水鬼都自暗礁後貪婪地冒出頭觀望。

    這河水深度及腰,顧景堯抱著裴嬌時稍稍抬了抬手肘,將她的裙襬搭在自己的袖口上,這樣便不會弄溼她的鞋襪。

    他一步一步走在伏流之中,水流蕩開圈圈漣漪,周遭的紫色花叢像是無邊的迷霧,吞沒一切的景色。

    那些觀望著的水鬼由一開始的忌憚化作蠢蠢欲動,顧景堯本就修為高深,他的血肉對水鬼來說可是稀世珍寶,更何況他已然封鎖了靈力,這讓他自身的威懾力大大削減。

    那群醜惡的水鬼接近他們,開始撕咬他的身軀,他牢牢將裴嬌護在懷中。

    血將他梅紅的衣裳洇染出一圈更深的痕跡,很快地,整片伏流都化作血河。

    頭頂是雲霧繚繞恍若仙境的結緣橋,周遭是哀嚎一片血光淋漓的暗河,張牙舞爪的水鬼企圖將渡河的人拖入深淵。

    他行走於不見天日的伏流之中,如那人所說,以血肉洗清一身殺孽。

    裴嬌腦中閃過萬般思緒,喉間卻發不出半分聲響,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

    顧景堯的面色很平靜,就好像行於平地之上。

    裴嬌知道,他或許是習慣了。

    在他以往的記憶裡,無論是被架在火堆上,亦或者是扔進蛇窟裡,他都是這般事不關己冰冷麻木的神情。

    這般痛楚,他早已習以為常。

    否則如何能活到今時今日。

    有血水濺到裴嬌精緻的緞鞋上,上頭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輝。

    他忽的停住腳步,抬手替她拭去。

    他的右臂被啃食得近乎能看見森白的骨頭,裴嬌微微一怔,便被他遮住了眼。

    他的手很冷,覆於她薄薄的眼皮上,耳邊傳來他沙啞的聲音:“別看。”

    他顫抖著手取出鮮豔的蓋頭,披在了裴嬌發上。

    他俯下身,盯著血水中倒映著的自己,面無表情道:“很難看。”

    他不知如何去取悅自己的心上人,或許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麼一副迷惑人心的皮囊和身軀。

    可是現在,就連這幅軀體也變得殘破不堪,醜陋至極。

    他能忍受這世間一切的痛楚,卻不願這幅狼狽的模樣被裴嬌看見。

    於血河之中,他抱著披著大紅蓋頭身著如火嫁衣的新娘,像是捧著稀世珍寶。

    在這灰茫茫的廣袤天地之中,她是唯一的濃墨重彩,血水不曾沾染她的衣裳分毫,她的信徒抱著她越過重重水鬼的阻攔,朝著結緣橋的盡頭走去。

    這條伏流並不長,可是裴嬌卻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

    行至彼岸之時,她驀然鬆了一口氣。

    出了伏流,他得以使用靈力,被水鬼啃噬的血肉和軀體才慢慢恢復。

    結緣橋的盡頭,是供奉的漫天宮燈,縹緲煙波,桃樹之下的月老祠,像是話本里所說的世外桃源。

    祈福的宮燈上寄存著供燈的人的思念和祈願,一盞宮燈順著河流徐徐飄至裴嬌面前。

    被蓋頭遮住視線的裴嬌垂眼,瞥見一角祈願上娟秀的字跡:“只願君心似我心。”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這裡確實凝聚著嚮往美滿姻緣的的信仰之力,也正是這神力,讓此地的鮫人燭能夠長明不暗。

    於宮燈的照耀見證之下,裴嬌被顧景堯帶領著拜了天地。

    她披著蓋頭,視線受阻,並不知他神情如何。

    只知道他十分地細緻謹慎,牢牢按照自己記憶之中的步驟來,似乎是怕錯了哪一步便不吉利似的。

    姻緣石上刻下了二人的性命。

    沒有喜慶的爆竹,沒有大紅的窗花。沒有琴瑟和鳴,沒有賓客恭祝。

    以天地為證,就此結緣。

    他牽著她的手,隔著蓋頭緊緊貼著她的額頭,低聲呢喃道,“……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話音落下,他自袖中取出一對色澤勻稱的姻緣石手串,小心翼翼替她戴上。

    此乃結為道侶之時會互贈的姻緣石,象徵著幸福美滿。

    若是佩戴者兩情相悅,這紅紋石便會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阿寧,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蓋頭之下的新娘並未回應,四周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長明不滅的鮫人燭在靜靜燃燒。

    雖然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第一次感到緊張,便是連揭蓋頭的手都有些抖。

    待到她的面容被鮫人燭照耀之時,漫天的宮燈都為之失色。

    美則美矣,卻無絲毫靈動,像是一塊木頭,靜靜地看著他。

    就像是高高在上地看著這一場由他自導自演的鬧劇,恍若戲外之人。

    佩戴在她手腕上的姻緣石黯淡無光,始終沒有亮起。

    說明從始至終,情動的只有他一人。

    他心中難得的歡喜瞬時褪去,像是大夢初醒般,一切又回到了原地。

    他收回目光,緩緩側過頭,看向月老祠前的籤筒,像是將最後的希望都寄託在了這枚籤筒上。

    “若是在月老祠裡求得良籤,便是兩情相悅,遇得良人。”

    他徑直朝著籤筒走去,於數枚籤條上徘徊,最後停在一枚籤之上。

    他捏了捏身側的拳,生來不信神佛的他,竟祈禱著這一刻神明的寬恕與恩賜。

    他從未得過老天的寬容與青睞,所以,所以……

    哪怕只有這一次。

    這可是他們的大喜之日啊。

    他再度睜眼之時,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下下籤出神。

    大凶之兆。

    半晌過後,他折斷了手中的籤,鮮血順著他修長的指節滴落,滴答滴答落在香案之上。

    他撐住香案,再度取出一枚木籤,鮮血沾染的“下下籤”格外顯眼矚目。

    他將刺眼的木籤瞬時折斷,顫抖著手伸向籤筒裡剩餘的籤。

    籤筒卻因此滾落在地,徒留一地的不詳之籤。

    寂靜的桃林中唯剩蕭索的風聲,身著梅紅長袍的少年垂眸看著一地狼藉,突兀地笑了一聲。

    是了。

    須得兩情相悅,遇得良人。

    他差點忘了,他是天煞孤星,不祥之人。

    而他的心上人,也永遠不可能與他兩情相悅。

    多麼可笑,揹負殺孽的不祥之人企圖神明的垂憐庇佑,恍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抓住這最後挽回她的機會。

    可是神早就拋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