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88章 內門弟子(六)




    沈溯微不知徐千嶼要毒草何用,但還是道:“是申崇。”



    “浮草申崇。”宋芝蘭沉吟,“確切來說,是浮草申屠的變種。古籍上記載,浮草申屠的遺骸,被魔氣佔據,重新生長出來的半魔幽生草葉,才叫做申崇。”



    “按照這樣的思路,你想要在花盆裡種出申崇,人為創造這般條件即可。”



    話鋒一轉,宋芝蘭歉意一笑:“可是浮草申屠異常嬌弱,稍沾血氣便會死亡;九州中浮草申屠本就快絕跡了,能恰好達到這般條件變成申崇的就更少,我從沒見過活的,便不能保證古籍記錄的真假。何況現在宗門內,決計找不出一顆申屠來。”



    言下之意,他是不可能實現這般要求了。



    沈溯微聽罷,謝過宋芝蘭離去。



    是夜,沈溯微注視著擺在桌上的陶罐,心想,誰說宗門內找不出一顆浮草申屠……



    他自懷中拿出一隻貼身佩著的錦囊。



    錦囊由金線繡制,綴玉鑲珠,底色是黑色,隱約繡有金鱗龍鳳。不過已褪去光澤,如古銅生鏽,可見其年久。



    他從錦囊中倒出一抔土在手心,同時掉出來的還有一根細細的紅繩。他將紅繩裝回去,垂睫看著掌心的一把焦土。



    這是纏繞他的其中一個噩夢:



    他整個幼年時期躲藏於北商宮的地洞之中,終年不見天日。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頭頂釘死的木板鬆動,有了一個縫隙,在沙壤上瀉下一線天光。從縫隙中亦能聽到支離破碎的外界的聲音,看到許多人腿與衣角一閃而過。



    約莫從是那上面匆匆而過的修士身上掉下了一枚浮草申屠的種子,落在沙壤裡。



    總之,幾日後他發現地上那一線天光中,長出了一顆孤零零的綠芽,莖葉傾向唯一的陽光照耀之處。



    母親發現他時常去看那顆草,還將好不容易得來的丹藥掰碎埋進土裡,甚至偷偷將稀薄的靈氣全部渡給它,為保護一顆童心,並未點破。



    她反而溫婉地告訴他:“這是一株浮草申屠。”



    母親生為天家公主,總是懂得很多。



    他問:“什麼是浮草申屠?”



    母親說,這是一種靈草,可以入藥。既是靈草,把它拔來吃了,自然會有所裨益。



    但他圓圓的瞳孔未有一點慾念,聽得極為專注。



    它的葉片是鋸齒狀,日後它會開白花。母親還說,它極為嬌弱,遇血氣即死——嚇得他立刻退開數步,日後都與它保持那個距離,遠遠地看。



    直到一日地上雨從縫隙源源不斷地漏下來,滴滴答答,把申屠的葉片打趴了。他不敢以手遮雨,一面看著它,一面拿牙齒咬著腕帶,飛速將手上傷口纏好,用靈力小心地造了一個冰殼,將它擋住。



    翌日,申屠的幼芽在冰殼中復現生機,還多添了一片葉。



    他雖不會笑,但心中湧現了一種名為欣慰的情緒。



    它挺過了那年長達十日的暴曬,又添了兩片葉。



    他置自己的傷不顧,將所有的靈氣都渡給它,母親仍然當做不知。



    醒著的時候,他便長久地看著它在一線光中被風吹得搖曳。



    這個時候,他的眼眸會恢復正常,晶亮亮的眼睛不含殺氣。晃動綠影倒映在眼中,他就如同這般年紀的孩童,懷有對世事的天真好奇。



    申屠日日抽枝長葉,夜晚時結了粟米粒大小的花苞,青託白瓣。



    母親說,它要開花了。



    就在那夜他聽到了縫隙上凌亂的腳步和說話聲,宣告了他們的死期。



    天一亮,惡戰難免。



    他面上血色盡褪,手中捏著碎瓦,捏得戰慄。



    是夜他忽然高燒不退。



    恍惚中他聽到母親的啜泣,勉力睜開眼睛,靜靜問:“你為什麼哭?”



    母親將冰涼手覆在他眉眼上,似乎在說:“你不要起來,乖乖躺著,娘去處理它。”



    他竟知道母親說的是那株浮草申屠。



    就如同她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病倒。



    她知道它是他精心照料,傾注了感情,那不是一棵草,而是在這暗無天日的歲月中,唯一的寄託。此草見不得血光,明日必然慘死。若是僥倖未死,修士也會將它拔去帶走。



    別說一棵草了,他們自己都掙扎在生死一線間。這樣的人,不該有太重的寄託,否則必成負擔。



    一向柔弱的母親竟想動手將它拔去,只為不讓他看到它死在面前。她還誆騙他說,不要緊,把它完整地拔出,埋起來,它日後還有可能復活。



    “不要。”他死死拉住她,強行坐了起來,一雙瞳子忽而變回貓眼形狀。



    他不顧母親阻攔,連爬帶滾跪坐在了浮草申屠面前。



    他親手養大的,便是死,也要死在他的手上,絕不肯假手他人。



    今日申屠的花苞初綻,一縷月光之下,純潔不染雜質,嬌美如仙子。但它感知殺念,鋸齒狀的葉片顫了一顫。



    他燒得兩頰暈紅,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他忽然出手,娘在身後大喊“不要”,他手心那縷青焰,已經吞沒了剛剛開花的浮草申屠。



    不過瞬間,連花帶葉,化為灰燼。



    地上只剩一小片焦土。



    親手毀滅,焉能不痛。



    沈溯微垂睫,靜靜看著那片焦土,片刻後,他忽然抓起地上的土,吃進嘴裡。母親尖叫一聲,抱住他,大喊他的名字,她的眼淚打溼了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