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甦醒

    秋泓在將林雪緣的神念送回體內之後,原本熾烈的光芒瞬間黯淡下來,靜靜懸停在半空。劍身上的燦銀色光華幽幽閃動,和湛藍的霜月一起,在深沉的夜幕中默默守護著沉眠之中的兩人。這一幕場景,似曾相識。

    有些早已發生過的事情,就在宿命的輪迴中一遍遍重演,比如初遇,比如別離,又比如重逢。

    林雪緣醒來之時,已是第二天。

    她這幾天來不眠不休地守著蕭景陽,早已心神交瘁,又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秋泓將神念強行拉入蕭景陽的心魔煉獄,神魂動盪。現在醒來之後,整個人都顯得憔悴了幾分,原本如秋水般清亮的眼眸悄然出現了幾根血絲,俊俏清麗的臉龐則是蒼白如紙,毫無血色。

    看著寂然不動的秋泓和霜月,她心中的焦灼無以復加,但當她將手搭上蕭景陽的額頭時,卻發現他的燒竟然已經奇蹟般地退下了,心中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回想起自己在那恐怖的烈焰地獄中看到的景象,她緊緊握住了蕭景陽的手,心中暗暗祈禱:景陽哥哥,你一定會沒事的,你一定能挺過去的,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快點醒來過吧。

    時間,就在這焦灼而枯燥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的流逝。

    驀然間,霜月本就黯淡的光華驟然熄滅,歸於沉寂。秋泓在半空搖晃了兩下,一道亮銀色的流光從蕭景陽眉心處沒入劍身,隨即便掉落在蕭景陽胸口。林雪緣心中驟然一緊,看了看蕭景陽並無異樣,這才撿起秋泓仔細察看。但她端詳了許久,也沒有發現秋泓究竟有什麼反常之處,只好先將其收入劍鞘,放在了手邊的桌子上。

    突然間,她感覺蕭景陽被她緊緊握住的那隻手,輕輕動了動。

    那一瞬間,她欣喜若狂,緊緊盯著蕭景陽因為長時間昏迷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龐。

    然而,過了許久,眼前的少年依然緊緊閉著雙眼,那一顆興奮灼熱的心,慢慢涼了下去。

    不知何時,蕭景陽原本微弱的喘息漸漸開始有些粗重,胸膛的起伏也變得明顯起來,應該已經醒過來了。只是神魂在心魔煉獄中被折騰的死去活來,心神疲憊到了極點,剛一回歸本體,就沉沉睡了過去。

    想通了其中關節,林雪緣緊繃著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就這麼短短几天裡,心理上的大起大落幾乎讓她也險些崩潰,她忍不住輕輕啜泣,晶瑩的淚水從蒼白的臉頰上滑落,不知不覺間打溼了兩人緊握在一起的手掌。

    蕭景陽在渾渾噩噩的昏睡中,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的左手似乎被什麼溫熱柔軟的東西包裹著,有一股溫暖而熟悉的氣息。他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想要將它緊緊握住,但是,在這之後,卻突然有一絲絲冰涼的感覺滲了進來。

    他突然清醒了幾分,在朦朦朧朧中打量著身周的一切,雖然感覺一片模糊,但那種熟悉的氣氛是不會騙人的,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就在養心舍。

    左手手心傳來的那溫熱的感覺喚醒了他久遠的回憶:在迷霧林、在幻天洞府、在雲風崖......在無數夢境深處!他們不就是這樣,一路上彼此陪伴,相依而行嗎?

    他在內心深處欣慰一笑,拼盡全力,握緊自己的左手,像是要緊緊攥住那些回憶,緊緊攥住,屬於自己的東西。

    林雪緣再次感覺到他的動作,心中有無限的喜悅在蔓延,她將蕭景陽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急切地說道:“景陽哥哥,你已經醒了,對不對?你已經醒了!”

    少年那雙如同一直沉睡在漫漫長夜中的眼眸終於緩緩睜開了,彷彿已經是千萬年的時光一閃而過。

    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兩個人都笑了。蕭景陽笑得有些蒼白無力,但卻有著無法磨滅的溫情和光亮在他眼眸中閃耀,林雪緣眼眶中仍舊帶著晶瑩的淚珠,但卻充滿驚喜與歡愉。

    蕭景陽虛弱地說道:“不要哭,哭起來就不漂亮了。”

    林雪緣握著他的手不放,破涕為笑道:“我不管,你知不知道,這幾天裡,我都要擔心死了。你那天晚上的樣子,太嚇人了。”

    蕭景陽輕輕笑了笑,輕輕拭去她眼角掛著的淚珠,說道:“放心好了,你知道的,我的運氣一向比較好,不會有事的。”

    林雪緣將側臉輕輕貼近他的耳畔,吐氣如蘭:“你又說謊,我都進去看過了。”

    蕭景陽輕輕微笑,沒有多說什麼,費力地扭過頭去,在她白皙勝雪的臉頰上輕輕印上一吻。林雪緣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香腮上浮現兩朵紅雲,但她沒有避開,反而俯下身去,緊緊貼住了蕭景陽的臉頰。兩個人依偎在一起,溫馨的氣息在寂靜的屋子裡緩緩流動,帶來幾分安謐。

    “吱呀”一聲,門被人輕輕推開了,兩人如夢初醒,慌忙分開,臉色滾燙。尤其是林雪緣,羞窘之下,連粉頸都帶上一抹緋紅的煙霞。

    宮寧目瞪口呆地看著驚慌失措的兩人,隨即醒悟過來,捂上雙眼,邊向外後退邊說道:“我什麼都沒看到,呵呵,你們繼續,繼續。”“哎呦!”他手足無措間被門檻給絆了一跤,直挺挺地向後跌坐出去,手下意識地便放了下來。林雪緣已經抓起桌子上的秋泓,掩面落荒而逃,只留下蕭景陽躺在床上,強裝鎮定目送著她遠去。

    待到林雪緣出了養心舍的院門,蕭景陽笑道:“師兄,你這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玩得甚是純熟啊。”

    宮寧看起來有些傻呆呆的,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隨即便反應過來,捂著腮幫倒吸涼氣,嘟囔道:“疼,真疼!哈哈,我不是在做夢!”

    蕭景陽被他這瘋瘋癲癲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剛要說話,宮寧便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把揪住蕭景陽的衣領,凶神惡煞地說道:“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整整五天五夜,師兄我差點就以為你要掛了。”說到這裡,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說道:“你是睡舒服了,你知不知道,雪緣小妹這幾天裡可是寸步不離地守著你,衣不解帶,夜不成寐,那副憔悴的模樣我看著都心疼。嘿嘿,師弟,這份情意你可是欠大發了。我看哪,你也只能以身相許了。”

    蕭景陽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苦笑道:“師兄,你就別再取笑我了,這次的運氣若是再差一點,你恐怕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

    宮寧有些驚訝,問道:“你那晚到底是怎麼了?按理說修真者的心志之堅定遠超常人,不應該那麼輕易就被外魔所侵的。”

    蕭景陽搖頭苦笑,說道:“我也不清楚,唉,或許是我命中註定有此一劫。師兄,師尊他現在在聽濤館嗎?”

    宮寧嘿嘿一笑,說道:“在的,師伯他老人家近幾日一直閉門不出,就是喝酒越發沒有節制了。託你的福,師兄我這幾天也沒有被他老人家操練,一直在靜坐修煉乾坤訣,第一重境界引靈馬上就要臻至圓滿了。或許下個月,就能讓他老人家為我築基了。”

    “那可就要恭喜你了,唉,以後想要揍你可就更難了。”蕭景陽跟他開著玩笑。

    宮寧聞言撇了撇嘴,說道:“你還是先把自己的身子養好再說吧,就你現在這弱不禁風的模樣,師兄我一拳就能把你給打趴下。”說到這裡,他忽然握緊了拳頭,說道:“師弟,等師伯他老人家也為你築基之後,咱倆就一起下山去,跟那個姓林的傢伙好好比試一番,說什麼也不能弱了咱們師兄弟的名頭。”

    蕭景陽聞言笑了笑,然後閉上了眼睛,說道:“師兄,我這裡沒事了,你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會兒。”

    宮寧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那好吧,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說完,他便輕輕帶上了屋門,轉身離去。

    院子裡細微的動靜已經逐漸遠去,蕭景陽也睜開了眼睛,費力地撐起身子,從床榻上下來,默默地站在窗前。他看到了靜靜躺在旁邊桌子上的霜月,便拿過來橫在胸前,將這一柄絕世神劍緩緩抽出劍鞘,輕輕撫摸著冰涼溫潤的劍身,他喃喃自語道:“必須要變強才可以,對不對?只有變得強大,我才能把你從那個孤獨的世界裡救出來,才能不再畏懼任何人的嘲諷,才能緊緊抓住,屬於我的東西!瀟湘,你看,現實是多麼的殘酷啊。在它面前,弱者只能瑟瑟發抖,只有強者,才能無所畏懼!”

    他神色激昂,面容甚至因此而顯得有些猙獰,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了霜月鋒銳無比的劍鋒,一道殷紅的血跡當即順著傷口流淌到霜月的劍身上,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看到這一幕,蕭景陽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自從自己擁有霜月之後,從未看見它上面沾染過血跡......

    他低低一笑,自言自語道:“這便是殺伐之劍嗎?呵呵,日後,自當有你痛飲鮮血之時!”他不再說話,執劍默立在窗前,背影瘦削而蕭索,卻有一股難名的氣勢在悄然醞釀。

    日落。月出。

    山風淒冷。

    蕭景陽輕輕推開院門,沿著小路走向聽濤館,步伐緩慢而堅定。

    來到聽濤館的院門前,他沒有去敲門,反倒是在那條寬不足七尺的青石小路上,正對著院門跪了下去。

    初秋的山風已經有了幾分涼意,少年默默跪在沉寂的院門前,背影挺拔如松。

    月亮已經掛在東南了,缺了一角的月輪散著冷冷清光,照著那個孤獨倔強的背影。

    待月亮轉到主峰南側之後,這處僻靜的小院,徹底被黑暗籠罩了。

    又是一陣冷風拂過,蕭景陽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桿,心中有幾分苦澀。他知道陳方智的元嬰被封,但他不相信,以他高深莫測的修為和強大的神念,會發覺不了自己的到來。師尊這種快老成人精的傢伙,一定已經猜出自己的來意了吧,所以才不願見自己嗎?他苦笑了一下,繼續跪在原地,不動了。

    第二天清晨,早起打掃院落的宮寧在推開院門的剎那便驚呆了,蕭景陽正一動不動地跪在院門外,身上的單薄衣衫已經被露水打溼,顯然是在外面跪了一夜。他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結結巴巴地問道:“師...師弟啊,你,你這是幹嘛?”

    蕭景陽微微一笑,道:“師兄,我沒事的。”

    宮寧皺眉道:“你大病未愈,跪在這裡做什麼?若是再染了傷寒可怎麼辦?你先起來,有什麼話進去找師伯他老人家說不行嗎?”

    蕭景陽輕輕搖頭,宮寧見狀氣急敗壞地說道:“你,你這傢伙真是倔驢脾氣,怎麼這麼不聽勸!”說完他便匆匆跑進院子裡去找陳方智。

    然而,進屋之後,他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陳方智不耐煩地給揮手趕了出去:“去去去,別來打擾我老人家喝酒,該幹嘛幹嘛去。”

    “可是景陽師弟他......”宮寧大急。

    “讓他也該幹嘛幹嘛去,什麼時候達到老人家我的要求了再來找我。”陳方智的語氣大為不快,宮寧只好怏怏地退了出去,心中卻怎麼也想不明白其中緣由,在向蕭景陽轉述完陳方智的話後,他忍不住問道:“師弟,你為何要跪在這裡?”

    此時蕭景陽的神色略有些消沉,他低聲道:“我想請求師尊為我築基。”

    “啊?可是師伯他老人家......”宮寧欲言又止,他明白蕭景陽為何會在這裡長跪不起了。以陳方智說一不二的性格,既然蕭景陽還沒有達到當初他所說的條件,他是決不會答應蕭景陽的請求的。他長嘆一聲,勸道:“師弟,你這是何苦呢?你現在已經將乾坤訣第一重修煉圓滿,煉體業已小有所成,只要再下些功夫,達到師伯他老人家的要求,也費不了多長時間的,最多一年半載罷了。”

    蕭景陽看著他緩緩搖頭,說道:“我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也不能再等了,我要變強!”最後四個字他幾乎是低聲吼出來的,雙拳握得咯吱直響,手背上青筋暴露。

    見他這副模樣,宮寧有些意外,在思索了許久之後,他無奈地搖搖頭,走到蕭景陽身側,也跪了下去。蕭景陽見狀有些驚訝,說道:“師兄,你這是幹嘛?”

    宮寧無奈地聳了聳肩膀,說道:“你這事兒太難,師兄我幫不了你,又不願看你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跪在這兒,只好捨身陪你嘍。”

    蕭景陽覺得鼻子一酸,忙扭過頭去,背對著宮寧說道:“師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等下師尊若是發起脾氣來,說不定連你也會一併處罰的。”

    宮寧嘿嘿一笑,說道:“咱們師兄弟倆哪次挨罰不是一塊挨的?好歹還有個伴,心裡也舒坦些。”

    蕭景陽聞言笑了笑,不再言語,心中卻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平靜......

    “師弟,你說師伯他老人家會怎麼處罰咱們倆?”宮寧性格本就活躍一些,此刻跪在這裡未免覺得有些乏味,便拉著蕭景陽閒聊,其實他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希望能開導開導自己這個倔脾氣的師弟。

    蕭景陽只是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略微停頓一下,又道:“我不怕。”

    宮寧聞言頓時無語,忙岔開話題道:“算了,不說這個了。師弟,你有沒有想過下山以後要幹些什麼?”

    蕭景陽最初有些沉默,慢慢說道:“我想先回家看望我爹孃,接著再去拜訪一下林先生,然後就外出遊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桐橋城之外嗎?”提及此處宮寧也有些嚮往,他說道:“我還從未見過外世是什麼模樣呢,嘿嘿,師弟,你外出遊歷的時候可要叫上我啊。”

    蕭景陽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輕輕笑了笑,道:“當然可以。我曾經跟我大哥一起在幻天居里見過外世的風景,太漂亮了,簡直就像夢境一樣。”

    宮寧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懸崖峭壁,又望向遠方的茫茫群山,說道:“我只希望,外世不要有這麼多山,我想看一眼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樣子,看看它是不是真的住在一棵大樹上,在這茫茫大山裡,從來都看不到真正的日出日落。”

    聽聞此言,蕭景陽輕輕笑了笑,說道:“一定能看見的,在外世,不光有茫茫群山,還有阡陌從橫的平原,有煙柳畫橋的流水人家,有煙波浩渺的大海。海上日落的時候,太陽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慢慢沉進一片王陽裡,在海天交界的地方,就連海水都像是燃燒起來了。”

    聽他這麼一說,宮寧不由得更多出了幾分神往。他們兩人正聊得起勁,卻沒有發現在身後的小路上,一名一襲水藍色衣衫的女子正徐徐走來。

    待到蕭景陽發覺之時,林雪緣已經理了理衣衫,挨著他的另一側跪下了。他一時間有些慌了,卻說不出話來,林雪緣只是目視前方,並沒有扭頭看他。慢慢的,他挺直了身子,膝蓋此時早就已經麻木了,兩條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三人誰都沒有開口的意思,氣氛一時間有些沉寂。

    蕭景陽的耳畔忽然響起林雪緣的傳音——“你不必這樣的,我可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