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70章 逼宮(雙更)

    睿智冷靜如顧延,他仍是毫不猶豫。

    顧欽辭睫毛一顫,這是他從沒想過的真相。

    “你爹對你有愧啊……”顧夫人眼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溼了,“明知你性子剛烈,一心向武,可為了顧家的安寧,不得不逼你當一個文生。那幾年,他常常回到府上連盔甲都來不及換,就直奔偏院偷偷瞧你。”

    “還有鴻兒救你回家後,你爹始終惦記著你的身子,但偏就是拉不下臉面來探望,於是總向我和鴻兒過問。”

    顧欽辭低著頭,喃喃自語:“有愧麼……”

    “是啊。”顧夫人應道,“你和鴻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裡有好些或差些之分。”

    顧欽辭抿唇,倏爾與耿耿於懷這麼多年的心結和解了。

    他闔了闔眼,略顯苦澀地勾唇輕笑:“但這回,我可能要讓父親徹底失望了。”顧欽辭道:“娘,辛苦您替兒子向父親帶一句話。”

    “自古忠孝難兩全,請他恕兒子不孝。”

    話音落下,身後突然響起開門聲。

    顧欽辭回頭望去,高大人影跨過門檻,走進祠堂。微弱燭光照不清武康侯臉上神情,只知他目色深深,落在這個兒子身上。

    “你剛剛說什麼?”他嗓音低沉。

    顧夫人生怕顧欽辭倔強嘴硬,又要說那些大逆不道之語,難免惹得他父親再度震怒上家法,趕緊搶在他前頭張口:“沒說什麼……”

    “我都聽到了。”武康侯在祠堂外站了足足有半炷香,堂內動靜全都沒逃過他的耳朵。

    他走到香案前,稍稍挑亮白燭。

    而後掀袍跪在蒲團上。

    “過來跪著。”話是對顧欽辭說的。

    顧欽辭看他一眼,列祖列宗在上,父親端方跪著,做兒子的萬沒有肆意癱坐的道理。

    他雙手撐地艱難站起來,走到武康侯身邊。另外幾隻蒲團被他弄到旁邊去了,不好再撿回來,徑自屈膝跪地。

    武康侯若有似無瞥過他血跡斑斑的衣袍,嘴唇彷彿動了動,又好像沒動,頃刻收回視線。顧欽辭瞧不真切,忽聞一聲清脆鏘響,他旋即垂眼。

    掉在腿邊的,是一塊玄鐵打製的白虎符。

    顧欽辭眼睫輕顫。

    他不可能認岔,這是統領顧家軍的兵符。

    “父親……”他微愕。

    武康侯抬手打斷他的話:“你可還記得當日弱冠大禮,我為何給你取字橫渠。”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顧欽辭早將這四句話記得滾瓜爛熟。

    “嗯。”武康侯應了一聲。他抬眼仰視著宗親牌位,語聲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平和:“鴻兒自腿疾後,心思越發縝密,行事過於瞻前顧後。清州戰敗,遭奸人矇蔽陷害不假,但這裡頭未必沒有他迂迴保守的過錯。”

    “而你,比他殺伐果決。如果沒有那道天降的賜婚聖旨,早在你弱冠大禮上,我就準備把這枚兵符交給你。”

    “之所以讓你跪在祠堂,是希望你當著顧家數代忠魂的面,靜下心來真正想清楚。這件事,究竟是對是錯。”武康侯道,“想清楚了,就把兵符撿起來。只要你無愧於心,無愧於顧家軍,這一回,我不干涉你的決定。”

    顧欽辭沒有立刻伸手。

    他靜默須臾,對上靈牌被白燭照亮。

    認真道:“用長公主的話來說,她才疏學淺,實在無法保證自己能開創出先帝在位時的繁華治世。她能做的,唯有盡力使得大道之行也,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

    “而拋開對疏疏的私情,我也沒法料定長公主創世間之獨一無二必定能得後世史官認為對的結果。但我知道,如果繼續任由寧常雁胡作非為,便一定是錯的。我不去做,才是愧對父親給我取的橫渠二字。”

    龍旗陽陽,和鈴央央。

    到了先帝忌辰的前一日,寧常雁心心念念著的八座通天琉璃高塔別說基本完工,愣是一座都沒修成。

    緣由無他,修塔必備的土木磚瓦、琉璃金銀,接連在半途遭遇山匪截搶。材料不到位,工程自然難以進行。

    寧常雁第一反應,便是懷疑有人暗中作梗。因此早在截貨的消息第二次傳到金陵,就派出大內暗衛跟蹤調查。可得到的結果,卻說那些截貨的山匪來無影去無蹤,武功高強,招式詭譎,他們壓根不是對手。

    於是他又喚來先帝留給沁陽姑姑的那批情報暗樁,不料聽到了幾乎相同的回答。

    寧常雁被攪得心煩意亂,連日來脾性愈發急躁易怒,乃至夜夜難以入眠。宣了太醫署院判瞧過多次,每回都說請陛下平心靜氣,再開出兩副安神湯藥。

    可關乎龍脈與國祚的修塔重事始終不得進展,且阻礙重重,要他如何心平氣和。

    反倒舒貴妃伺候他時,無意中提了一嘴,這世間哪有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又怎會有山匪比皇家暗衛還厲害,莫不是鬼神作祟吧。

    寧常雁原本沒太把這句話記在心上,但好巧不巧,他當天夜裡再度夢見父皇斥責他無功無德。隨後,灰濛霧氣散開,狂風一卷,官兵押運的琉璃磚瓦眨眼間消失不見,空空如也。

    接連數日皆如此,再後來,連院判開的安神湯也失去了效用。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祖宗謾罵,看見仙霧繚繞,自四面八方將他緊緊包裹住,難以呼吸。

    這日下了早朝,距離先帝忌辰還剩最後半日,寧常雁越發心神不寧,連用膳的胃口都提不起,批閱奏摺更是頭疼沒耐性。烈陽高懸的時辰,他宣了舒貴妃伴駕侍寢。

    酣暢淋漓地鬧過一出後,身上發了些汗,疲憊乏累襲來,倒是倒頭睡了過去。

    舒貴妃輕輕喚了他兩聲,確定寧常雁已經睡著後,悄聲爬下床,往焚著濃郁龍涎香的獸腳如意爐中添了些料。

    小皇帝睡得愈沉,難得沒陷入瞧見先帝的夢魘。破天荒的,他夢到了寧扶疏。

    阿姊梳著雙丫髻,仍是少女時的模樣。而他,雙頰肉嘟嘟的嬰兒肥未褪,也還是總角少年。

    夢裡的寧扶疏幫他罰抄課文,幫他擋太師大人的責罰,幫他塗抹傷藥。還帶著他放紙鳶,捕蝴蝶,跑賽馬。昔年場景如走馬觀花晃過,最後定格在一場宴聚上。

    寧扶疏說想吃他桌上的甜羹,不等他點頭答應,便伸手端走。

    沒顧得上熱氣騰騰的滾燙,她舀起一勺羹送進嘴裡。寧常雁正欲問她好吃嗎,突然——

    寧扶疏手腕顫抖,瞳孔驟縮,調羹掉回碗裡磕出尖銳聲響。她眉頭陡然仄緊,嘔出了一口血,深紫色的血,直直刺入寧常雁眼簾。

    “阿姊——”他下意識驚呼。

    他看見寧扶疏抬頭對他笑了笑,柔和的眼神給予他無限安撫。寧常雁旋即伸出手,當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寧扶疏時,畫面如同受損的銅鏡,頃刻間裂出數道裂紋,轟然破碎。

    “阿姊!”寧常雁猛然坐起身,因喘息急促,胸腔起伏不定。

    躺在他身旁的舒貴妃睜開惺忪睡眼,細聲問:“陛下夢見長公主了嗎?”

    “嗯。”寧常雁應聲,因為寵愛這個妃子,也信任她,沒有隱瞞,“夢到了小時候和皇姐相依為命的日子。”

    舒貴妃跪坐榻上,手指抵在他兩側額穴,打著旋兒輕輕按揉:“陛下這般說,倒叫臣妾好奇了。”她微顯甜膩的嗓音似有蠱惑的魔力:“不知臣妾能否有福分,聽一聽陛下少時的故事。”

    寧常雁眼眸半眯,壓在穴位的力道適中,逐漸驅散深陷夢中的心有餘悸。

    他徐徐開口:“皇姐以前,很好。”

    “從朕記事開始,母后就常年纏綿病榻,分不出精力照看我。而父皇心目中,相比起剛學會說話走路的我,他更加喜歡能幫他分擔政務的幾位哥哥。在這個宮裡,皇姐是最照顧我的人。”

    “她曾經甚至為了鞏固我的太子之位,吞下貴妃準備用來殺我的劇毒。在父皇龍體抱恙的那兩年裡,她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兒家,到處幫我拉攏權貴,總之皇姐做了太多太多事……”他頓了頓,“朕記不大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