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70章 逼宮(雙更)

    武康侯或許當真有那麼一瞬, 想要下死手。

    他生平第二次把自己的兒子打得血肉模糊,脫力暈厥。

    顧欽辭是被餓醒的。

    他徐徐睜開沉重的眼皮,四周昏暗,唯有頭頂燃著兩盞白燭, 微芒搖曳, 照亮祭臺上一座座牌位, 各自寫著顧家先祖的名字。

    他撐著手肘想爬起來,猛然一陣鈍痛襲來,牽動渾身筋脈,痛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又跌回地上:“老頭子下手真夠狠的……”

    顧欽辭咬著牙根低罵。

    就這般躺在冰涼地面緩了半晌,稍稍適應疼痛, 才費勁從趴著的狼狽姿勢換成坐著。身上衣袍仍是趕路時穿的那件,但早已被武康侯抽打得凌碎不堪, 隨意一扯, 便破爛散開,丟去旁邊。

    而貼身內衫卻不好處理, 血跡乾涸, 將衣料和皮膚黏住,緊緊貼合在一起, 比鞭子落在身上時還要痛。

    顧欽辭索性不管了,他看了眼緊閉的祠堂大門。沒有天光透過縫隙,想來應是晚上。

    他答應過寧扶疏會盡快借到兵馬,在先帝忌辰之前趕回金陵。繞道邯州已然耽擱掉四五日的時間,原以為老頭子忠誠不二, 但未必是愚忠, 同其分析局勢, 應該能認同他與長公主的處境。

    畢竟兄長和沁陽大長公主便是在意識到寧常雁為君不仁後,和他們站在了同一條船上。

    可如今看來……

    顧欽辭動了動自己這身痛到散架的骨骼,一步步走向香火案。

    顧家祠堂的靈牌後,有一條暗道,直接通往城外。這是顧欽辭幼年貪玩發現的秘密,後來問過兄長,說的是邯州主城地形特殊,孤立於曠野,早些年以防朔羅圍城,一旦落於下風,還有一處可與外界通傳消息,防患於未然。

    如今恰好為他所用。

    時間緊迫,不能再浪費了。

    顧欽辭右手在桌案下摸索著,憑藉記憶中的感覺尋找玄關。正要用力轉動,突然,門外傳來交談聲響,他不由得暫時停止動作。

    木門打開半邊,一盞燈籠暖光傾瀉流入。

    顧欽辭正背靠柱子,癱坐在柔軟蒲團上,隨手抓過香火案上供奉靈位的桃子,大口咬了下去,甘甜汁水四溢。

    顧夫人見狀,當即快步上前:“辭兒,你這是做什麼?要是被你父親瞧見,又該說你了。”她命身後侍女打開食盒蓋子,把筷子遞到顧欽辭面前:“這些是孃親手做的,都是你愛吃的菜。”

    顧欽辭接過筷子,卻轉瞬又放回食盒裡。他啃掉最後一口桃肉,連帶著桃核一同囫圇嚥下喉嚨。

    “菜就不吃了。”他說,“我猜父親下的令,是不準任何人進來看我,也不準給我送飯。等我什麼時候願意認錯,他才會放我出去。娘,你還是回房裡吧。”

    顧夫人心頭酸澀,看著他遍體鱗傷但始終不吭一聲疼,一時間沒忍住眼淚,滲出了眼角。她連忙抬手抹去,說道:“你爹去城南督工了,今天晚上不會回來。”

    “來,快吃一點。”

    顧欽辭還是沒動筷。

    顧夫人只得把食盒蓋回去:“不想吃……便不想吃,為娘給你上藥。”

    隨行的侍女提著另一個木箱上前,銅釦打開,瓶裝的、盒裝的、罐裝的傷藥擺放整齊,還有一大卷紗布,和祛膿血的銀針。

    燭光似乎驀然有些晃眼,顧欽辭忽而想起來,當年兄長把他救下朔羅城牆,武康侯正在氣頭上,嚴令禁止軍中大夫為他看診,也是母親弄來諸多上好的金瘡藥。

    他側開臉:“小傷而已,沒那麼嬌氣。”

    “這如何是小傷?”顧夫人急道,“你父親下手沒個輕重,要是傷筋動骨就麻煩了。”

    顧欽辭垂眼蔑笑:“我若傷筋動骨,不是正合他心意嗎?”

    顧夫人一愣,望向他黑眸冷淡,問說:“你,怨你爹了?”

    她多少知道些,顧欽辭和老侯爺關係緊張,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幼年時起,顧欽辭就以父兄為傲,一心向往疆場,可武康侯偏偏把他拘在學堂唸書習文,埋下了第一顆嫌隙的種子。

    後來長大些,叛逆期的少年提著槍跨上馬就敢往敵營衝,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結果是險些丟了命。在外人看來,武康侯對這個兒子的生死置之不理,而落在顧欽辭眼裡,大抵也差不多。

    雖說那件事後,顧欽辭陰差陽錯承襲了世子之位。可彼時他武藝不精,寧願把自己扔進瘴氣瀰漫的深山野林,和兇獸蛇蟲拼命,也愣是不肯要武康侯教他功夫,遠近親疏可謂算鮮明。

    再後來,幾戰成名後奉聖命去了澤州。四年裡,統共只回家過兩次,還是顧鈞鴻好說歹說將人勸回來的。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坐在飯桌前,見了武康侯行過禮,就自顧自地悶頭吃飯。

    顧夫人長長嘆了一口氣:“當年的事,兩軍交戰,你父親沒法兒不顧全大局,他並非……”

    “我知道。”顧欽辭接話。

    “我從沒怨過他不救我。”

    當日顧欽辭被朔羅兵吊在城樓,那方獅子大開口,要武康侯交出十座邯州城池換他活命。

    無疑是野心昭昭,欲往大楚的心臟上捅刀子。甚至他們用那種方式羞辱顧欽辭,更是在嘲笑顧延,嘲笑大楚千軍萬馬,銳不可當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連自己兒子的尊嚴都護不住,淪落在他們手裡肆意玩弄。

    換做誰都不可能答應那筆交易。

    顧欽辭也曾是澤州統帥,曾是雲麾大將軍,他理解父親棄他不顧的決定。

    戰場無情,全軍大局永遠比個人私情重要。

    但他也僅僅只是理解武康侯不救他罷了,而那日陣前,顧延下的軍令卻不止這一條。還有兩支堪堪釘在他肩胛骨的箭羽,顧欽辭無數次午夜夢迴,驚出一身冷汗。

    只差三指距離,他便死無葬身之地。

    今日午後跪在廳堂前,顧延有沒有對他動殺心,顧欽辭不好貿然定論。但八年前,顧延是真真切切想殺了他。

    顧欽辭早看透了,在他爹眼裡,一個受過朔羅欺辱的兒子,比不上武康侯高貴的面子重要。

    談不上什麼對錯,不過是從此父子親情寡薄而已。既然顧延打心底裡不太瞧得起他,顧欽辭也無需事事得他認可,當初自個兒憑本事守好澤州是這樣,如今與寧扶疏共謀大事亦如此。

    他瞥過侍女手中燈籠燭光愈漸黯淡,思緒回到正事上:“娘,你回去歇著吧,我自己能上藥。”

    顧夫人見他眼神閃爍,還以為他陷在昔年回憶中傷神。兼之武康侯長鞭抽打的痕跡縱橫交錯,可怖地落在顧欽辭皮表,讓她越發肯定了這個猜測。

    隨之在旁邊蒲團跪坐下來:“你爹在下屬面前擺臉慣了,回家也改不掉刀子嘴的臭脾氣,當年的事,想來他也沒有告訴過你。”

    “當日射箭的副將後來戰死在那一役,你與他接觸甚少,可能不清楚他在軍中素有箭無虛發、百步穿楊之名。如果你爹真的要他殺你,就絕不會留出那三指距離。”

    “他其實比誰都焦慮,生怕朔羅人突然剪斷綁在懸空的繩索。但那會兒情況危急,他只有表現出完全不在乎你的樣子,才有可能使朔羅失去折磨你的興趣,把心思放在前軍。他命副將射箭的聲音都是發著抖的,接連說了三遍拜託,才咬牙鬆開副將的弓。”

    “那兩支箭,是射給朔羅人看的。你要明白他必須守一方百姓的難處,他沒有退路,能做的,只有默許鴻兒擅自領兵。”

    “什麼意思?”顧欽辭陡然蹙眉,“什麼叫做默許?”

    “兩軍對峙的關頭,鴻兒調兵如何能瞞過你爹的眼睛。他剛假傳完軍令,消息立刻就傳了過來。”顧夫人道,“驍騎尉建議派人把鴻兒捉回來,但你爹沉默了兩秒鐘……”

    她看著顧欽辭,緩聲說:“他給鴻兒又撥了兩隊人馬,跟著他去。”

    武康侯明知如果顧鈞鴻不去,以朔羅人對顧延的忌憚,也不會真要了顧欽辭的命。而如果顧鈞鴻去了,則很有可能兩個兒子都折在敵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