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60章 迎新(雙更)

    他看見隔著芝麻桿的對面,寧扶疏也被熱情的百姓圍住了,一臉無措的目光與他在半空迎了個正著。

    煩悶躁動的心如清風徐徐平靜下來。

    四周百姓高昂洪亮的聲音穿透耳膜:“長公主與駙馬爺快請看,在朝歌吶,有個習俗,貴人從芝麻桿兒上踩過去,這叫踏歲!寓意著芝麻開花節節高,升官發財樣樣有!”

    寧扶疏狐疑問:“升官?發財?”

    “是呀是呀!”百姓們你一句我一言地介紹起來,“在咱們這兒,可不止尋常老百姓,就連衙門裡的郡守大老爺也是要踩的!”

    再升官就只能去篡位的寧扶疏訕然一笑,推辭道:“我就不踩了,你們找他代替我吧,也是一樣的。”

    被她指中的顧欽辭盯著她,話卻是對周圍百姓說的:“既然是博個好彩頭,那麼除卻了官發財,還有什麼其他寓意沒有?”

    百姓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這普通人家求溫飽,殷實人家求富貴,苦讀的學子求中舉入仕,當官的老爺求平步青雲。他們不太瞭解朝歌長公主之上就只有皇帝,自然而然將兩位貴人歸到官老爺那一類。

    琢磨著,除了升官發財,還想求什麼別的好兆頭?

    有婦人喊道:“寓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顧欽辭聽見了,無動於衷。

    如今寧扶疏和他在一起,他不會讓他的殿下生病遇險。即便沒有這祝願,也絕對不會。

    連健康平安也不求,大傢伙實在沒頭緒了。

    顧欽辭眼瞅著這群人不開竅,有種想把他們的腦袋瓜全部撬開的衝動,看看裡頭都裝了些什麼漿糊。他和寧扶疏相望著站在這裡,伉儷情深還不夠明顯嘛。這些人指不定私底的夫妻感情都不和睦,一點都不理解他。

    偏偏當著眾人的面,他抓耳撓腮說不出口。

    熱鬧氣氛不和諧地僵持凝固,忽而,一道清澈溫潤的少年嗓音穿過紛雜人海,引得所有人尋聲回首。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少年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什麼意思?”百姓當中立馬有人問。

    “俺沒讀過書,咋知道。”身邊鄰里撓頭胡謅,“但聽這麼個意思,好像是說請江啊海啊,保佑他變成天上的鳥和地裡的樹。”

    “啥玩意兒啊,駙馬爺肯定不會應。”

    話音剛落下,就聽見顧欽辭出了聲,狀似好奇地反問:“你們這兒的踏歲,還能求這個?”

    “自然。”少年瀟灑收了摺扇,往掌心一拍。說道:“心誠則靈。”

    顧欽辭垂下眼眸,明亮燈火如星芒灑在他鴉青色睫羽上,若有所思。

    “我就說吧,駙馬爺不可能要這種彩頭的。”已經有人開始擠那少年的位置,叫他別礙事。

    可他們沒看見顧欽辭嘴角牽起了一抹淺淺的弧度,轉瞬間,只覺眼前似有一道黑影晃過,又聽芝麻桿兒響起啪啪聲,沒人看清他是怎麼動的,顧欽辭已經站在了寧扶疏跟前。

    “疏疏,別生氣了。”

    興許杆枝脆響太悅耳,百姓起鬨太熱烈,淤積心口的那丁點本就不多的氣惱,蕩然無存。

    寧扶疏伸手探進他衣袂,寬大廣袖做擋,趁沒人看見,她不輕不重地拍打了顧欽辭一下,彆扭道:“是郎情,不是妾心。”

    “走了。”

    有過這麼一場小插曲,兩人也不敢繼續在街上溜達了,生怕又被拉去討升官發財的吉祥。誰能說得準這朝歌境內沒有寧常雁的眼線,倘若傳到金陵,難保惹出無謂的麻煩來。

    長公主府內,下人們圍爐而坐。手側一盆幹炒瓜子,嗑出的仁兒咀嚼嚥進肚皮裡,吐出的殼兒則信手丟進火爐裡,充當助燃的小料。

    除夕這夜,燃燈照歲守夜至天明。

    一聲悶雷巨響竄天,沉沉夜幕被焰火點亮,恍如日月潛移不夜天。而曇花一現的煙花綻放後,墜落絢爛彩光,又彷彿下了一場星雨。

    火樹銀花之下,是萬家燈火通明。

    寧扶疏站在窗邊,捧著手爐仰看焰火繽紛,隨口問:“你沒來金陵之前,都是怎麼過的春節?”

    顧欽辭為她添去一件斗篷,替她稍稍擋去西面送來的寒風,說道:“瞭望臺上過,值夜。”

    “這麼驚訝?”他看著她突然瞪大的眼睛。

    寧扶疏如實道:“是有一點,覺得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顧欽辭問:“那你想象中,是怎麼樣的?”

    寧扶疏想了想:“和營中其他將軍或者士兵待在一起,圍在篝火前,邊大口喝酒邊胡天侃地。”

    “這是哪冊小話本寫出來的天真想法。”顧欽辭不禁漏出一聲輕笑,“我明天就讓郡城裡的書肆禁止出售。”

    “疏疏,你可知但凡去問任何一個北地將士,一年之中最討厭的日子是哪天。”他道,“不出所料,十有八`九的人都會回答春節與元宵。”

    “大楚闔家歡樂的團圓佳節,對於邊陲小國來說,什麼都不是。他們眼巴巴地瞅準這一日,在城中百姓歡聚,戍邊將士卻只能聽著誰家玉笛暗飛聲,勾起故園情的時候。猜猜看,他們會做什麼?”

    “奇襲,偷營。”寧扶疏條理清晰。

    利用大楚將士們思親思鄉思故國的愁情,趁著士氣低迷,奇襲偷營。

    顧欽辭見天上的焰火熄滅安靜,關閉小軒窗:“所以每逢佳節,必須得派上兩倍於往常的將士值守城牆,防止敵軍攻其不備。”

    “小的時候在邯州,歲除這天從早上睜眼醒來,到熬不住深夜睏倦睡去,我就沒見過爹孃一面。偶爾顧應璞會趕回來陪我吃個團年飯,但也是衣袂如飛地來,板凳都沒坐熱就急匆匆地走,我壓根就不稀罕他回來。”

    寧扶疏側頭看他唇線不經意抿了一瞬,心說瞧你這副樣子明明稀罕得緊。

    但她沒有戳破顧欽辭的口嫌體正直。

    他在邯州的時候,還那麼小,從三四歲到十三四歲,最需要至親家人呵護照顧的十年,經歷的卻是被武康侯逼著念他不喜歡唸的書,孤零零的,連闔家歡樂的歲除夜,他也是孤單一個人。

    顧欽辭續道:“後來去了澤州,前幾年烏雎不太安分,我身為主將自然要以身作則,硬拉著楊子規站在瞭望塔風口。我喝一整晚西北風,他也逃不過。還有周煦,也跟我們倆一起。”

    “再過了三年,烏雎被打得割地撤退,按理說是可以安安心心過個年了。但我和楊子規兩個人,左想右想都跟闔家團圓沾不上關係,於是繼續拉著他和周煦喝西北風。”

    “去年歲末來了金陵,西北風是沒得吹了,好歹周煦還在,一人一狗湊合著也就過去了。”

    寧扶疏越聽到後面,越心生酸楚。

    他說得雲淡風輕,狀似毫不在意,可竟是自小到大,從沒擁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團圓夜。

    遙望夜色無邊的人倏爾腰部一緊,垂眼看見寧扶疏的雙手摟在了他腰間,十指緊緊交扣住。

    他緩緩轉過身,將人按進懷裡:“這是怎麼了?”

    “沒事。”寧扶疏仰起頭,在他下巴輕輕落吻,“你身上暖和,我蹭一蹭。”

    熠熠燭光擦過她纖卷眼睫,朦朧映在眸底。一時間,竟恍惚生出幾分琴瑟靜好的心境。想每天都能這樣抱她滿懷,想以後的每個佳節都有她在身邊,想將時間定格在這一刻,拉長地久一點,再久一點。

    當然,如果沒有突然響徹耳膜的犬吠聲的話。

    寧扶疏猝然一頓,彷彿美夢做到最激動人心時被生生叫醒。她嘴角微抽:“它怎麼沒睡?”

    這一個月以來的相處,寧扶疏發現雪獒確實很乖。

    除了吃喝拉撒有需求時,會扯動他們衣襬。遇到動機不善的陌生人時,會衝在他們前面嚎叫,嚇唬對方。其餘時候則從不吵鬧,作息時間也很規律,每晚亥時之前睡,早晨辰時過後才醒。

    這晌臨近子夜,卻在屋外吵吵嚷嚷,還是頭一回。引得寧扶疏第一反應以為外頭出事兒了,當即前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