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50章 請辭(一更)

    顧欽辭翻開下一本奏摺,果不其然,依舊如此:“所以殿下是理解他了嗎?”

    “理解?不,本宮不理解。”寧扶疏抬起的眼神清澈,“非要說的話,不過是釋然罷了。”

    “龍椅冰冷,一旦坐上那個無血無淚的位置。他信你時,是君恩浩蕩;他不信你時,便是逾矩放肆。等哪天他給你扣上不臣之心的帽子,安富尊榮也就到頭了。”

    其實何止長公主,曾經輝煌煊赫的顧家也是同樣。若放在顧欽辭未曾進京與寧扶疏成親的那幾年,民間流傳有一句歌謠:金陵杏花巷,燕雲十六州。前者指的是武康侯府宅賓客盈門,後者說的是三十萬顧家軍駐守國門。

    顧家門楣受盡君恩深似海。

    可惜君偏不信臣節重如山。

    榮華彈指間,君恩如逝水,匆匆向東流。

    許是感同身受最為傷懷,顧欽辭直言不諱起來:“容臣說句難聽的,當初他擬定聖旨,給你我二人賜婚,殿下就該料到會有今天。涼薄之人眼裡,塞外忠魂可以猜忌,自幼相依為命的情意又能有多牢靠。”

    字字誅心,寧扶疏不得不承認顧欽辭話中道理。是她,一直以來被小皇帝偽裝的單純矇蔽雙眼,糊塗至極。

    寧扶疏想著,嚴肅沉悶的氣氛間,突然一聲輕笑漏出雙唇:“理是沒這麼個理沒錯,但本宮怎麼記得……”

    “幾天之前還有某個人說,自己和兄長不會因爭權奪勢反目,所以覺得本宮和陛下亦然,怎麼轉頭就說起相反的話了呢?”她嘖嘖感嘆,“真不愧是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顧欽辭斂了睫,彷彿在回味,自己確實說過這話。

    正是趙麟豐在賭坊失手殺人的那晚,他聽見長公主和宋謫業一席爭執,進屋後自然而然安慰寧扶疏。

    “昨日之我昨日死,今日之我今日生。”顧欽辭抬起墨色瞳仁,義正辭嚴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悠悠道,“數日之前的我並非現在的我,更何況那時說的話,同臣有什麼關係。”

    寧扶疏保持微笑:“……”

    很好,還是那個唇下兩列伶牙俐齒,絕不肯吃虧的熙平侯。她辯不過他,索性抽走這人手裡拿著的奏摺:“有這貧嘴的功夫,不如回去收拾收拾顧大將軍的行李。”

    摺子已經批了不少,寧扶疏喚了守在門外的琅雲與琳絮,將桌上文書抱去外頭馬車裡。

    她一襲衣裙緋紅隨之消失在顧欽辭視野中。

    房門一開一合,灌入幾陣寒風,銅爐火星暗了暗。顧欽辭握住袖中那枚玉令,掌溫格外熾熱滾燙。末了,他將玉石收進懷裡,貼身放在離心臟最近的位置。

    馬車行在溼冷長街,自入冬後,枝頭黃葉簌簌落盡,沿巷叫賣的貨郎少了不止半數,只剩林立店肆的老闆揣著棉服袖子縮在櫃檯後,腳邊擱個火盆子聊以取暖。

    ……萬物蕭條。

    饒是皇宮大內也亦然,御書房外值守的小太監們趁方總管不在,紛紛歪著腦袋偷懶打瞌睡,直到聽見一陣清脆悅耳的流蘇輕響,連忙吸了吸鼻子重新打起精神。

    幾人之間相互遞了個眼神,霎時齊刷刷屈膝下跪,磕頭高度只敢與長公主殿下的雲履平齊,額髮幾乎貼著地。

    寧扶疏奇怪看了他們一眼。

    這規矩從前並不曾有,顯然是寧常雁故意整這一出,專門給她瞧的。

    深宮殿宇明光四射,一門之隔的室外蒼風呼嘯拍窗疾,絲毫吹不散殿內暖如芳菲三月春。熱氣迎面撲來,寧扶疏扯松斗篷毛領,下一瞬,便瞧見新上任掌印太監方緣貴跪在寧常雁腳邊,諂笑著給皇帝捏腿。

    寧常雁斜躺在胡床上,眼瞼周圍覆著濃濃青黑,眉心仄出川字紋皺痕,似乎氣色不太好,就連唇色也蒼白著。

    若在三日前,寧扶疏必會關心他兩句。可現在,她望著寧常雁哪怕雙目微閉,神情憔悴,唇角卻是保持上挑弧度,掛著一抹暗藏算計的詭笑,叫寧扶疏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

    寧常雁這幅模樣,實在令她覺得陌生。

    寧扶疏踩著蓮步慢慢走上前,突然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應該給他行個禮。

    正欲屈膝福身,寧常雁驀地睜開了眼睛,一如既往地喚她:“皇姐來了。”

    他抬起靴尖踢了踢方緣貴,那奴才立馬收回給他揉腿的手,很是上道地膝行挪開地兒。

    “聽說皇姐那日回府後便病了,現在身子可好些了?”寧常雁站起身走到寧扶疏面前,腳步空浮,比她這個病了數日的人還要虛弱。

    他伸手,想親暱拉她衣袂。

    被寧扶疏不動聲色躲開了。

    “並不見好。”寧扶疏不冷不熱地回話,對他僵硬收手的薄怒熟視無睹,信口編織理由,“我就不與陛下走太近了,容易過病氣給你。”

    寧常雁壓下眸中神色,端出一副懊悔的模樣:“說到底,這事兒還是怪朕不好。那幾天拉著皇姐日夜操勞,都忘了皇姐是女兒家,身子總歸嬌貴些,實在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