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4章 求情(雙更)

    “不過話說回來,他到底是母后留給咱們的,這麼多年來伺候你也盡心盡力。如果實在沒法用了,不如叮囑兩句放出宮去。憑著他在宮裡存下來的積蓄,能夠安度個晚年。”

    寧常雁笑笑:“阿姊說的是,朕晚些便讓人去傳口諭。”

    恰好進來更換炭火的小黃門不由得手腕一顫,抖落兩點碳灰,地面絨毯瞬間添染些許髒色。他連忙不動聲色側身,用袍子擋住貴人視線,同時布靴踩上碳灰,小心碾磨、抹除痕跡。

    長公主殿下被矇在鼓裡,可他們這些在殿裡殿外伺候了一整天的奴才卻心底門兒清。

    這宮裡哪兒還有什麼黃世恭,有的只是天子一怒,流血五步吶。

    換完銀絲炭的小太監匆匆退下,彷彿一切差池都沒發生過。寧常雁端坐龍椅,撣開那封長度誇張的卷宗。

    一目十行,眉間皺痕仄起便再沒舒展開。

    時間在漏壺滴答中緩慢流淌,寧扶疏手側的糕點碟子見了底,花茶添了兩次水。寧常雁才終於從頭到尾讀完,壓著瞳孔怒意盛然,啟唇道:“皇姐對趙參堂處刑的日子有什麼看法?”

    “儘快。”寧扶疏言簡意賅,“如今證據確鑿,沒必要拖著。”

    “朕也這麼覺得。”寧常雁將卷宗收好,起身坐去她身邊。習慣性的動作抹去君臣尊卑有別,宛如尋常人家的姐弟促膝而談。

    他續道:“但馬上就到冬至了,祭天大典上由文武之首領百官拜謁祈福。到時候如果只有丞相,卻不見太尉的話,終歸不太合適。”

    寧扶疏聽懂他言下之意:“阿雁想在祭天大典之前,敲定人選接任太尉之職?”

    “知朕者,阿姊也!”寧常雁眉眼彎彎笑得摯誠,問道,“皇姐有合適的人選舉薦嗎?”

    寧扶疏眼前霎時浮現出一張男子冷顏。

    劍眉濃黑、斜飛入鬢。瞳仁墨黑如淵,又犀利似鷹。唇色淺淡,慣會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吐不出幾句好話,唇瓣卻不算薄,若唇薄寡情是真,那人大抵不涼薄。

    顧欽辭戰功煊赫是大楚百姓有目共睹的事實,且自小生在邊境長在軍營,腹有詩書又對軍中事務瞭如指掌。放眼滿朝武官,除卻身份無法暴露的顧鈞鴻,沒人比他更適合統帥天下兵馬大權的太尉一職。

    那聲發自心底的“有”險些漏出了口。

    幸虧理智及時拉住衝動,在小皇帝以為顧鈞鴻遇難陣亡,剛剛放下對顧家過甚忌憚的節骨眼上,她不能再給顧欽辭招去禍患。

    ……原本已到唇邊的話倏爾轉了個彎。

    “太尉乃武官之首,執掌天下軍政事務,手中權勢過重。”寧扶疏道,“因此居其位之人,必得對陛下忠心不二,鞠躬盡瘁,萬不能是第二個趙參堂。如此重要人選,我得慎重考慮之後方能決定。”

    寧常雁點頭:“皇姐慢慢想,左右後日才是大朝會,朕現在也不著急下旨。”

    “對了,今夜天色已晚,皇姐不如就歇在宮裡吧,省得來回奔波勞神費力。”

    “也好。”寧扶疏近期的嗜睡之症始終未有緩解,今日勞累了大半天,早已睏乏纏身,私底下悄悄打了好幾個哈欠,這晌順勢答應下來。

    金鈴復又震出清響,似悠揚樂曲點綴靜謐宮闈。有人在曲調中酣然入睡,有人則輾轉難眠。

    昭陽宮外懸掛著兩盞宮燈,重重燈影下有一人珠釵半斜,髮髻鬆垮,額前兩綹碎髮如垂楊柳隨風擺動,不知是原本便手腳粗糙沒梳理平整,還是梳理後又因匆忙奔跑而鬆散。

    但瞧那華貴宮裝端莊不復,歪扭露出肩側純白褻衣,難免叫人猜想應當為後者。

    寧扶疏下了鳳輦:“皇后娘娘,怎在外頭站著?”

    李月秦低著頭沒有說話。

    雖說寧扶疏上回和她不歡而散,但礙於原主和李皇后的手帕交情,她仍是道:“深夜露重,先進來吧。”

    李月秦突然一把反扣住她的手,使了些蠻力將她往後拽。

    寧扶疏不禁回身。

    只見上回相見嬉笑明媚如花的妙齡少女這晌面色憔悴,唇色蒼白未抿口脂,眼底青黑未敷脂粉,一個勁兒地朝著她連連搖頭。李月秦眼角含著一點朦朧淚花,被燈火映得格外晶瑩。

    寧扶疏猜到她為何來尋自己了。

    能讓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紆尊降貴,深夜挨著夜風霜凍站在殿外等候的,唯有那一件事兒。

    “娘娘想為趙府求情?”她直接開門見山。

    面前人搖頭當即變成了點頭,腦袋上下動了兩個來回,忽而又轉回搖頭。好像剛剛哭過,出口嗓音含著濃濃鼻音,聲線喑啞微喘:“不,不是趙府,我只想替母親求個恩典。”

    “朝歌,人命生死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趙參堂罪不容誅死有餘辜,這些我都知道。可母親——”

    “母親她是無辜的。”

    她口中的母親便是趙參堂的正妻李氏。

    李月秦自幼父母雙亡,被親姑母趙李氏領回太尉府養著,吃穿皆以嫡小姐的用度供著。趙李氏待她視如己出,當年李月秦嫁於君王,為了給她抬高門第,在深宮後院不被其他貴女看輕了去,甚至將她認為義女。

    可以說,沒有趙李氏便沒有今日的李月秦。她替之求情,算是在寧扶疏的意料之中。

    但現實,往往比想象要殘酷。

    寧扶疏輕輕拍了拍她拉住自己的手背,似作撫慰:“月秦,我不瞞你。我今日抄了趙府,也將趙氏九族送進了御史臺詔獄,得到不少物證與人證。加上大理寺審訊口供,你的母親,她不無辜。”

    “趙參堂所做一切,她皆知情。”

    聞言,李月秦愣怔一瞬,但僅僅只是一瞬。

    下一秒,她望向寧扶疏的眼神越發殷切。“就算母親知道,又怎麼樣呢?”

    她好像用這個反問把自己說服了,語速漸快,繼而迫切地想要去說服寧扶疏:“母親一介女流,在趙參堂被賜死之後,趙府倒下之後,她就只是個寡婦……”

    李月秦眼角那滴淚逐漸凝聚眼眶中水霧,越結越大,終於在說到寡婦二字時不爭氣掉了下來。

    “她只是個寡婦,什麼都做不了的。趙參堂犯下的那些罪孽,她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麼的。對皇室,對你們寧氏江山產生不了任何威脅,所以她知道其實也不能怎麼樣對不對?所以沒必要非得處死的對不對?”

    眼淚如洪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整條宮廊都能聽見她啜泣哭腔,哽咽不止,彷彿路邊執著要買玩具的小孩兒。

    寧扶疏深吸一口氣:“月秦,你先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