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40章 磁石(雙更)

    “臣也想知道,為何竟走了個南轅北轍。”顧鈞鴻在說這話時,唇角不由掛上兩分苦澀。

    “清州十二郡六十四城,境內大大小小的山丘共八十九座,深深淺淺的江河二十三條。地圖上每一處位置,臣都記得清清楚楚,親自踏足行路過的地方,亦是佔了十之六七。”

    “縱使這般,三萬大軍仍舊踏入了古宛設下的陣法。”他鼻音漸濃,搭在腿上的手五指捏緊,燭光照見條條青筋在皮表凸起。頓了頓,無聲吸氣續道:“一夜之間,三萬條人命……”

    竟是咬牙哽咽說不下去了。

    堂堂八尺男兒,頂天立地,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

    寧扶疏望著垂首之人,那面部輪廓半明半滅,他卻倏爾想起了顧欽辭的過往。昔年十三歲的翩翩少年郎第一次上戰場,意氣風發,眉眼飛揚,卻害得五千士兵成為朔羅刀下亡魂,死不瞑目。

    那會兒的顧欽辭是否也像這般痛心疾首,甚至夜晚獨自一人躲在被窩裡,將腦袋埋進棉褥,暗自啜泣掉眼淚。

    又頂著紅腫眼睛散著披肩墨髮,一身羅衾執纓槍,橫掃五更寒天的練武場,風雪盈滿袖。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才百戰不殆。

    然後……

    卻成了困縛在金陵的鳥雀。

    寧扶疏抿抿唇,話不知是對誰說的:“勝敗乃兵家常事,朔羅奸詐,不全是你的錯。”

    “謝殿下寬宥之恩。”顧鈞鴻失態只是一瞬,隨即斂藏好傷神情緒,“但臣身為主帥,本該盡力護他們安然歸家回故國,如今卻因臣一人疏忽紕漏,致使三萬弟兄命喪荒野,便是臣的錯。”

    “殿下可否認得這是何物?”他單手伸進懷中,掏出了一塊石頭。

    黑黢黢的,形狀不規整。

    和長公主府後院任意撿塊假山石瞧著也沒什麼區別。

    顧鈞鴻緊接著抽出行軍之人藏在袖內備用的匕首,拔除外鞘,登時,那塊看似平平無奇的石頭恍如突然吸納天地靈氣具有了魔力,鏘地一聲,將匕首刀刃牢牢吸住。

    “磁石?”寧扶疏道。

    匕首為鐵器,而磁石吸鐵,這是千年後家喻戶曉的基本常識。

    顧鈞鴻把東西放下,續道:“古宛邊防主將與臣乃君子之交,彼時楚軍遇伏,他捉了臣去,想問清楚大楚為何食言撕毀兩國盟約。這才知曉,原來一切都是朔羅的陰謀詭計。”

    “三萬楚軍丟了性命已成不爭事實,古宛心中有愧,主動提出幫臣打掃殘骸遍地的戰場,並護送臣回楚國。”

    “這塊磁石,是臣在眾將士遭遇伏擊之地發現的。巧的是,彼時它正粘在指引行軍方向的指南羅盤底部……”

    野外行軍都會用羅盤定南北,只因天地間自然存在著磁場,是以羅盤雖回運而針常指南。

    但若在羅盤底部加上一塊磁石,便不同了。

    往往磁石在哪兒,指針就指向哪兒。

    如此,也就能解釋通為何原本向西邊朔羅進軍的兵馬,誤闖入了東邊古宛的國境。

    寧扶疏聽見一陣骨骼咔咔細響。

    顧欽辭緊捏著拳頭,幾乎咬牙切齒地開口:“是誰?”

    “兄長此番行軍帶的監軍,是誰?”

    大軍每前行一個時辰,監軍需檢查引路羅盤及天氣地形。如有異常,需及時上報主帥,這是不容置喙的軍令。

    顧鈞鴻腿腳不便,做不到鑽爬羅盤底部親力親為查驗。又秉承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自是信監軍的稟報。

    直到出了這樁禍事,縱然他再不肯承認,也不得不相信,是監軍背叛。藏磁石於羅盤,故意將大軍引錯方向。

    顧鈞鴻道:“監軍名為龐耿。”

    “打掃戰場時,我特意留心,卻仍舊沒找到他的鉛牌,想來人是進入埋伏區之前,叛逃了。”

    “這殺千刀的……”顧欽辭咬碎一口銀牙,“最好別讓我抓到他,否則,我必施凌遲之刑,拿刀子割下三萬塊皮肉,給枉死的弟兄們報仇雪恨!”

    他胸腔劇烈起伏著,寧扶疏是能理解的。

    並非不能敗,而是將軍百戰死,當犧牲在浴血廝殺之後。邊關每一個將士都該為江河錦繡而亡,壯烈如泰山。不該死在陰惻惻的人心詭譎,狡詐算計之下。

    可理解歸理解,寧扶疏這會兒卻必須道出真相,兜頭潑他一瓢冷水:“侯爺怕是沒有報仇的機會了。”

    她反問:“大將軍口中說的這位監軍,是否為朝中兵部正四品軍器監之子?”

    “正是。”顧鈞鴻道,“殿下認識此人?”

    寧扶疏聞言心想,這不巧了嗎。

    她今日一天之內,接連聽到了兩次龐耿的名字,說道:“算不得認識。只是正逢本宮的影衛晌午時分上報,說在朝歌郡發現一具無頭屍,同時在死者身上找到一塊楚兵鉛牌,上面所刻,正是龐耿二字。”

    “他死了?”顧鈞鴻皺眉,“殿下可知兇手是何人?”

    “這不是本宮尚未來得及審訊細問,駙馬爺便來了嘛。”還揚言要為她懷孕,給她生孩子。

    寧扶疏話音揶揄,意味深長瞥過顧欽辭,然後才將話題牽回正軌:“那兇手如今正關在公主府暗牢中,大將軍若想知道什麼,倒是可以親自審問。”

    顧鈞鴻滿心掛念著三萬將士的冤魂,難免猜疑龐耿之死是否和他通敵叛國有關,道:“勞煩殿下。”

    寧扶疏命人在倉庫中翻找出一張輪椅。

    顧鈞鴻完全不需要旁人伺候,他雙手掌心壓著硬質木榻板,借用雙臂強悍力量支撐起下半身殘廢,微微懸空。繼而找準方向,後手肘使勁兒把自己向前拋,身體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輪椅上。

    也不需要旁人推波助瀾,他兩隻手各自握住左右木輪促使轉動,便能前行。饒是經過門檻時,亦有一套辦法。

    大楚律,除三司審判疑犯定罪,或懲戒罪犯處刑,無論權貴勳爵,或皇親貴胄,任何人不得動用私刑。朝歌長公主身為當今天子嫡姐,同樣無權違逆老祖宗律例。

    但這是明面上的東西,私底下,就算她真的手重弄死幾個人,只怕小皇帝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

    因此長公主府內暗牢設得隱秘,以園林假山洞口為起點,再經幾道機關石門,尋常人不可能發現洞中有乾坤。

    寧扶疏魂穿半年有餘,今夜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走過三道石門後,空氣逐漸變得潮溼寒涼起來。幽黑石道望不見盡頭,僅靠石壁兩側幾盞火光昏黃微弱的油燈勉強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