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36章 囈語(雙更)

    和顧欽辭的憂心不同, 金陵近日並未下雨。

    只是寧扶疏腿腳雖康健無恙,腦仁子卻有些許作痛。

    時值季末,各地州向上呈報秋季糧食收成與收繳賦稅事務,此乃慣例。

    奏摺在紫檀木書案上擺了一摞又一摞, 堆積如小山高。寧扶疏自清晨早起便浸在書房內, 直至這晌月明星稀, 也不過只批了半數。燭光曳然輕晃,她抬手按揉發脹額穴,良久仍未有緩解,搖頭長嘆出一口濁氣。

    而今越發深刻感嘆, 世人皆道朝歌長公主權勢滔天,可誰又能知, 煊赫長公主不是好當的。

    明日翌早便有大朝會,她需以州郡上報的事務為準, 與眾臣共同議討下個季度各地工農商業發展佔比及稅收調整。是以, 這些奏本不論如何都得在入宮上朝前看完。

    可一雙眼睛已然被躍動火光灼得乾澀生疼,寧扶疏無法, 命人傳喚駱思衡。

    說起來, 他是長公主後院諸多面首中,和顧欽辭最相似的。也唯有他們二人, 在滾滾長江流淌千百年後,姓名永遠地留在了斑駁青史上。

    駱思衡,大楚享國四百餘年內,唯一奪得“三元及第”的才子。也是楚朝有史至今最年輕的狀元郎,昔日打馬遊街萬人空巷, 最輝煌在十八歲, 最失意也在十八歲。

    瓊林宴上被人揭發科舉舞弊, 皇帝震怒,下令施以黥刑,發配煙瘴之地充軍。

    駱思衡自認清清白白,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他在獄中吶喊朝廷昏庸,權貴昏聵,造勢鼓舞其他被陷害的舉子站起來反抗。

    朝廷不敢明目張膽殺這些文人滅口,生怕傷了寒門士子的心,卻又沒辦法堵住這群執拗文人的嘴。眼見發配充軍之日將至,照這個形勢下去,駱思衡必定領著眾人邊往南走邊唾罵朝堂百官及天家君上。

    小皇帝被他們鬧得焦頭爛額。

    臨門一腳之際,朝歌長公主向寧常雁求了個恩典,言道說駱思衡那清雋秀氣的容貌甚合她心意,若刺上黥字,實乃暴殄天物。總歸是個發配煙瘴之地的罪人,什麼時候死在半途都是說不準的事兒,不如送給她當面首。

    最有主見的領頭羊沒了,剩下的人便鬧不出風浪。如此,解了寧常雁的燃眉之急。

    只奈何,將軍有傲骨,孺子有文心。

    駱思衡的骨頭不比顧欽辭軟,寧願死,寧願白骨殘骸都埋在煙瘴之地,也堅決不肯認罪,不肯含恨蒙冤任案子不了了之。

    他原先怨君王不查,聽信讒言,被豬油蒙了心。而後憎長公主幫親不幫理,為私慾攪弄案情,比皇帝更可惡。

    駱思衡虛情假意答應陪同長公主前往玄清觀,接過宋謫業手裡毒藥的瞬間,毫不猶豫投入茶水,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把包裝藥粉的草紙吞進肚皮裡。他清名被毀,生無可戀不想活了,死也要拉上長公主墊背。

    可憐老天爺惜才,一條命被太醫從鬼門關拉回塵世。但由於駱思衡吞的毒比寧扶疏多,傷了根本,他因此自請待在道門清修聖地玄清觀,靜養身子,直至前幾日才奉詔不得不回到長公主府。

    十天前寧扶疏召人入殿,駱思衡以不敢過了長公主病氣為由推諉未至。

    這話說真自然也真,但寧扶疏卻知曉,他哪是身體衰弱,分明是心病。

    “見過殿下。”中氣偏弱的少年聲打斷了寧扶疏的思緒。

    她自桌案後抬頭望去,眼前人大概是全府穿衣最厚實的。朽月暮秋伊始,江南第一波寒流未至,涼爽卻不寒冷的天氣尚算怡人,駱思衡竟已然換上棉衣,外披大氅,兔毛領子把脖頸圍了一整圈,只露出顆腦袋,活似過冬。

    寧扶疏問:“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駱思衡不冷不熱回話,蒼白似覆了霜露的臉色更顯他態度疏離。

    寧扶疏卻並不在意,反而輕笑:“縱是好多了也該注意著些,風口冷寒,走上前來。”

    駱思衡眼睫垂斂遮住眸底一閃而逝的惡寒。

    【滴!監測生成新數據,請宿主查收:駱思衡,怒氣值四十九!】

    寧扶疏眉梢微動,四十九,基於駱思衡的經歷來講,不算高。

    她眼見駱思衡挪著慢步站到書案前,始終垂著眼睛不願看自己,約莫是怕藏不住滿心厭惡。

    手腕翻轉,執毛筆尾部點了下左手側的奏本:“本宮今日頭疼,你來給本宮讀摺子。”

    聞言,駱思衡驀地抬頭,和她認真不含戲謔的目光撞了個正著。駱思衡錯愕驚詫的神情還掛在臉上,與月光顏色幾近相同的嘴唇動了動:“卑賤之身,不敢窺見聖物。”

    寧扶疏微微眯眼,建興四年的科舉舞弊案,是大楚歷史上除卻朝歌長公主英年暴斃的死因以外,另一件沒被史學家破解出真相的事。少年天才駱思衡至死背著作弊罪名,直至大楚被別國覆滅,也沒人替他翻案。

    但後世學者根據考古挖掘出的諸多野史資料,認為駱思衡應當確實是被冤枉的。

    寧扶疏傾向於相信史實和自己的眼睛,駱思衡站在那裡,低頭斂目,沉默安靜,脖子壓得再向下卻不肯彎一寸背脊,這副姿態和顧欽辭太像了。敢於以死明志之人,不會是作奸犯科之徒。

    她沒見過駱思衡殿試時舌戰群臣的風姿,但一定不是現在這樣死氣沉沉,好像周身氣質換了個人般。

    ……那股惜才之情又上來了。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的顧欽辭,她千忍萬忍,喝了半壺涼茶終究沒捨得睡。而輪到駱思衡,彷彿又見到了顧欽辭的氣節與影子。

    “昔日狀元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哪兒去了?”寧扶疏端回公事公辦的模樣,“本宮說你能,你就能。”

    “念!”

    狀元郎三個字入耳,勾起太多回憶,駱思衡沉寂如水的眸子鋪開憎恨。從前意氣風發時,最得意人家喊他駱大才子,如今仕途被生生斬斷,滿腹經綸無處施展,卻又最憤恨旁人誇他筆驚風雨、詩泣鬼神。

    “我不是狀元郎。”他上下齒列咬緊屈辱,諷刺開口,“舞弊之輩,未得陛下欽點,殿下別再提了。”

    寧扶疏饒有興致:“怎麼這回不鬧了?肯承認了?”

    “我沒有認。”駱思衡薄唇不顯血色,扯出一抹譏笑弧度,“但是陛下認了,殿下認了,天下也認了。”

    他苦澀反問:“我一人不認,有用嗎?”

    “這話,倒叫本宮想治你個妄議乘輿之罪了。”寧扶疏笑哼一聲,語氣並不嚴厲。她漫不經心轉動著腕上白玉鳳紋手鐲把玩:“本宮可沒有認。”

    “本宮雖好美色,卻也不是什麼品性的人都會往府裡領。”

    駱思衡神情僵硬在臉上:“殿下……”

    【滴!角色數據發生反覆波動:駱思衡,怒氣值四十二!】

    寧扶疏不動聲色勾了勾嘴角。

    她果然猜對了,駱思衡最耿耿於懷的:聲名沾滿淤泥,難覓清白是其一。十年寒窗苦讀,無緣伯樂是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