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34章 離京(雙更)

    “少年兒郎能靜下心來讀書的是少數,更何況我的父母及兄長是武將,進出侯府的所有人也是武將,叛逆那股子勁兒一上來,他越不准我做什麼,我越是非要做。有回趁著父親掛帥出征,我威逼利誘府裡家將,混進軍營,奪過哨兵兵手裡的纓槍就四處找人單挑。”他話音微頓,過了一會兒才續道。

    “但後來我才明白,那天的‘所向披靡’,是他們礙於我的身份,亦或是單純不想欺負小孩兒,故意讓我。”

    “那年我十三歲,滿腦子想的都是,兄長年近十五攻破朔羅城池,我不比別人差,我也可以。某天夜間朔羅襲營,我假傳父親的軍令,領了五千騎兵擅自出擊應敵。”

    寧扶疏隱約生出些許不好的預感。

    反觀顧欽辭卻愈說愈平靜,彷彿臨駕喜怒哀樂之上,在講旁人的故事。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結果就是中了敵方的誘兵之計,五千騎兵全部被俘。降者,給朔羅當衝鋒陷陣的打頭兵,肉墊子;不降,悉數斬下頭顱裝成一麻袋,送回軍營內羞辱楚軍。”

    “至於我,被他們懸掛倒吊在城牆上,威脅父親拿邯州十座城池換我性命。”

    寧扶疏縱使已經有了猜測,但驟然聽到比她想象中更慘痛屈辱的親身經歷,還是不禁心底咯噔一聲:“想來以武康侯的心性,不會答應。”

    “自然。”顧欽辭道,“父親命身邊副將拉弓起箭,射死我這個不孝子。那根箭,我至今記得離心臟只差三指距,堪堪釘在我的肩胛骨下,然後副將又取出第二支箭羽搭上弓弦……”

    “那是兄長第一次違抗父親命令,也是唯一次違抗如鐵軍令。”顧欽辭閉了閉眼,毫無波瀾的嗓音終於盪出一絲很微弱的哽澀,“他付出了五萬兵馬和自己一雙腿的代價,殺光了朔羅軍中所有欺辱過我的人。”

    樓外忽而起了秋風,吹得窗欞震顫作響,蕭蕭瑟瑟,刮出鑽骨涼意。

    七年前這樁往事,是顧延鎮守邊陲三十餘年以來,遇到最慘烈,也是最荒唐的一場仗。他沒有上報朝廷,而是選擇將其塵封於北境霧繚繚的黃沙之中,直到今日被顧欽辭重新翻開堆積厚重灰塵的扉頁……

    其實還有一件事,他沒同寧扶疏講。

    在他溜進軍營四處找人幹架後,這件事立馬進了凱旋迴營的顧延耳朵裡。

    寒冬臘月,北地風雪是砭骨侵肌的冷。可比那無邊白茫更寒冷的,是顧延的臉色:“跪下。”

    少年顧欽辭直挺挺站在營帳前,他性子執拗,認為自己沒錯,堅決不肯跪。

    而武康侯顧延執掌邊軍多年,最不缺的,便是治下嚴明的雷霆手段。他二話不說抄起軍棍,對著顧欽辭打直的腿彎重重打了下去。

    少年當即皺眉,身體扛不住痛,被打得膝蓋砸進雪地裡,幹雪濺了有半人高。

    可是他不認罰,手掌撐地就要站起來。

    顧延怒意更甚,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沒等他站直,實木做的軍棍又狠狠打在了他腿上。

    父子兩人僵持較量著,顧欽辭每動一下,顧延就毫不留情地打一下。直到後來,顧欽辭皮開肉綻,再沒力氣爬起來,腿根處潺潺流出來的血被北風一吹,立馬粘在衣服料子上。

    顧延渾厚聲音從頭頂傳來:“你知錯嗎?”

    顧欽辭疼得幾乎跪不住,縱使兩股戰戰發顫,仍舊倔得梗直脖子,聲音虛弱氣勢卻不弱,嘴硬道:“不知。”

    顧延被他氣得肺腑脹痛:“那你可還記得,我曾經告誡過你什麼?”

    “不準進軍營,不準碰兵器。”顧欽辭道。

    “你今日犯忌,那二十棍是罰。”顧延斥道,“現在可知錯了?”

    “不知!”顧欽辭記得顧延對他的要求,但這和不覺得自己錯了不衝突。他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緊緊盯住顧延:“孩兒不明白,為何兄長可以學著馳騁疆場,學著統帥三軍,而我卻不可以?”

    “我和兄長都是您的孩子,怎還分三六九等不成?父親這顆心,偏得未免也太厲害了!”

    “還是說,其實我壓根就不是嫡出,不是母親所生,是你在外面瞎搞弄出來的野種?!”

    顧欽辭這張嘴從小就語出驚人得厲害,平素裡沉默寡言,一開口便是殺人誅心,損人不利己。

    誰不知道武康侯與夫人情投意合,家中既無妾室也無通房,嚴令禁止軍中俘虜女子為軍妓,更是從不走進風月處。卻一朝被自己的親生孩子當著下屬將士的面這樣詆譭,換誰都不可能不震怒。

    他丟了軍棍,抽出纏繞腰間的長鞭。

    “啪”的一聲,跪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少年後背頓時沁開一道傷口,血珠滴在雪地裡凝結成赤色冰晶。

    顧欽辭悶哼後,勾起半邊唇角,痞裡痞氣地挑眉低笑:“侯爺惱羞成怒了?要不要把母親叫過來呀?”

    這下連父親都不喊了。

    “本侯怎就生了你這麼個逆子!不明事理,不辨是非,不知輕重!”顧延緊握著長鞭的手按耐不住發抖,面色鐵青,“與其由著你使性子把大家都害死,倒不如本侯今日就打死你!”

    肅穆軍營中一時間只餘鞭子抽打皮肉的聲音,響徹雲霄。武康侯似真的動了殺心,每一下都往死裡打,顧欽辭衣衫破碎,鞭痕混雜血跡交錯烙在背脊,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到後來,連素來聽命於武康侯的副將都動了惻隱之心,悄悄命手下士兵去將顧夫人和顧小侯爺請來。

    顧欽辭腿邊的白雪被他跪化,融成雪水,又淌入鮮血。

    他活生生被打成了一個血人……

    少年郎逐漸支撐不住,眼皮子越來越重。

    在昏倒暈厥前的最後一眼,他看見兄長朝他飛奔跑來,將他接進懷裡。顧欽辭用盡微薄力氣扯了扯嘴角,唇形說的是:……我沒錯。

    再次醒來,已是年節過後。

    他動了動僵硬麻木的四肢,手肘撐著床板試圖坐起來。

    “醒了?”最熟悉的冷峻聲線入耳。

    顧欽辭一愣:“父親?”

    武康侯放下手裡兵書,目光移到他身上,冷哼一聲:“還知道叫父親。”

    顧欽辭靠坐床頭,唇線緊繃:“我只是不明白,父親為何待我與兄長截然不同?為什麼我就不能習武領兵?”

    “真的想知道?”武康侯望著他反問。

    顧欽辭強行拖著未痊癒的病體,跪在了床榻上,垂首表明真心求個甚解的態度。

    武康侯突然嘆了一口氣,再開口,不苟言笑的嚴肅面容添了兩分無奈:“鴻兒是我的兒子,你也是我的兒子。身為父親,我何嘗不想一碗水端平,任由你們選擇自己的人生。”

    “可本侯,不單單是一個父親,更是北境三十萬兵馬統帥。除了對你們兩個盡心,更得對所有背井離鄉、忠君報國的將士們盡責。”他道,“如今邊境戰局逐漸平穩,不免就顯得顧家手裡的兵權,太大了。大到讓金陵城內的貴人害怕,夙夜難眠。”

    “辭兒,你跟著先生讀了那麼多書,應當明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道理。樹大招風,咱們顧家,不能再出威名赫赫的大將軍了。縱使從你第一次施展拳腳,我便知道你是天生的練武奇才,比鴻兒更具天賦,可為父不能拿三十萬顧家軍的聲名做賭注,明白了嗎?”

    少年顧欽辭下掛的眼睫撲朔顫動著,他好像是明白了,可又不甘心。

    默了一會兒,誠實道:“我需要想想。”

    武康侯清楚自己兒子是個什麼性情,本也沒指望他當即接受,淡淡“嗯”了一聲,隨他去推敲各種利弊。

    可他琢磨來、琢磨去,還沒琢磨出個名堂,朔羅人先來了。

    誠如武康侯所說,顧欽辭是天生的練武奇才,他聽見激昂號角聲,發自身體本能地熱血沸騰,深深壓抑在骨髓裡的不甘心佔據上風,作出決定不過一瞬間的事兒。

    他執拗而自私地想,既然自己比兄長更有天賦,那麼是不是隻要他做得比兄長更好,父親就會承認他,讓他取代兄長領兵打仗。

    可事實何其諷刺,年少輕狂的他一門心思越過顧鈞鴻。到頭來,卻唯有顧鈞鴻豁出半身康健救他於水火。

    世子之位如餡餅兒掉到他頭上,顧欽辭不得不拿起刀劍,不得不所向披靡,成了北境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將軍。可惜有些道理,他終究明白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