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行也 作品

第23章 心死(三合一)

    她從儘量心平氣和到心煩意亂,從耐心分開枝條到胡亂拍打灌木。

    今兒這身衣裳是蜀地月前剛供上來的珍貴錦緞,她與李皇后二人各得一匹便無剩餘,宮內尚服局竭盡全力省料子,也只做出兩件錦裙,而今日赴宴所穿,自是寧扶疏從中挑選最稱心的。

    可如今,就算解決掉叢生荊棘,宮裙破破爛爛戳滿孔洞已成定局,勢必不能再穿。

    她變得這樣慘,全都怪顧欽辭。

    寧扶疏想著,倏爾生出幾分委屈。她穿越來大楚朝已有半年,期間,顧欽辭的怒氣值陸陸續續降低,這本該是極其值得慶祝與慶幸的事,可方才顧欽辭斬斷幾隻生禽喉管的剎那,寧扶疏忽然有種錯覺。

    似乎一切都沒有變,顧欽辭仍舊深深憎恨著她,所以見不得她好過。

    他仍舊想要她性命,殺雞儆的是猴,那把短匕隨時有可能掉轉方向,反過來捅向她的喉嚨。

    自己努力做了那樣多,皆是徒勞。

    顧欽辭時而流露出若有似無的關懷,敵不過堅定深刻進骨髓裡的殺意。

    二十五點怒氣值,終究離零很遙遠很漫長,顧欽辭就是一塊捂不暖的石頭,捂不融化的冰。

    上山時興致盎然,喟嘆秋楓如火景緻怡人;如今覺心緒酸澀,又道秋風蕭瑟涼浸肺腑。

    顧欽辭匆忙趕過來時,遠遠望見寧扶疏安然沒出意外,懸在心口的石頭頓時落下。他快步走上前,錦靴踩得落葉沙沙作響。

    寧扶疏聽見了聲音,但沒回頭。

    “殿下……”顧欽辭在她身後喚道。

    寧扶疏依舊沒理他,兀自拿著樹枝左邊打兩下右邊砸三下,混當沒他這個人。

    顧欽辭就算腦筋再耿直再不會拐彎,這晌也該反應過來自己的舉止,惹寧扶疏動氣了。

    他兩步挪到寧扶疏正面,咳嗽清了清嗓子,鼓起極大的勇氣開口:“殿下,跟臣回去吧。”

    “這周遭連聲鳥叫都沒有,不安全。”

    “安全?”寧扶疏簡直被這個詞逗笑了,“把本宮帶到荒無人煙的密林裡,又逼本宮忍受惡臭作嘔的血腥氣。侯爺覺得自己有資格跟本宮談安全嗎?”

    森冷冰涼的語調迎面砸來,顧欽辭耳膜一顫,心跳也沒由來地揪緊。他淡漠成性的神情在短暫一瞬間晃過複雜難言,低垂的眼尾餘光瞥見地上遍佈荊棘,睫羽微顫。

    話音脫口而出:“臣可以負荊請罪。”

    語訖,掀袍欲跪。

    寧扶疏錯愕瞪眼,她厲聲呵:“顧欽辭!”

    男人下跪的動作頓住,保持著半蹲姿勢,抬眸深深望向她。這是寧扶疏第一次見顧欽辭向誰低頭,就連生辰宴那日寧常雁入殿時,顧欽辭面見君王行的禮也極其敷衍。縱強權壓迫,他傲骨不彎不折,不願拜誰就是不拜。

    此時,寧扶疏以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姿態站著,目光向下輕瞥,居高倨傲,無端有些得意,也學著顧欽辭的牙尖嘴利譏誚他:“腦子有病就去看太醫,別到本宮面前來發瘋。”

    “負荊請罪,說的好聽,到頭來弄一身血,是還想繼續噁心本宮嗎?”

    她臭罵得不留情面,把張揚跋扈體現得淋漓盡致,末了,靜候半晌,沒聽見系統輸出怒氣值上漲的提示音。寧扶疏不禁驚詫,眉心上挑。

    她又聽見面前人道:“不會了。”

    “臣已經把那些東西處理乾淨了。”不會讓殿下再看見血,也不會叫殿下聞見腥臭味,更不會解肢拆骨。顧欽辭說著朝她伸出手掌,迎著陽光張開五指,作勢要叫寧扶疏看清楚:“臣把自己也洗乾淨了。”

    “殿下隨臣回去吧,半炷香時間快到了,臣不想擔欺君之罪。”

    寧扶疏驀地噗嗤漏出一聲輕笑,這人還惦記著她隨口一說的話呢。倒叫人免不得懷疑今天太陽莫非是打西邊兒出來的,曬得全金陵最放蕩不羈的人也懂規矩了。

    “殿下笑什麼?”顧欽辭當即問。

    寧扶疏霎時壓住上翹的嘴角,板著冷淡臉色:“既然不想擔欺君之罪,便轉過去。”

    顧欽辭依言照做。

    寧扶疏又道:“腰彎得低一點,頭也低一點,把本宮的裙襬和那些荊棘倒刺分開。”

    聞言,顧欽辭這才注意到腳下,後知後覺她被困住了,忽然長長舒出一口氣。

    這般光景,如果當真運氣倒黴遇刺,那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剩乖乖等死的份兒。

    他越發僥倖自己來得及時,因此縱然此刻被寧扶疏支配使喚,顧欽辭忍一忍便也遵命了,精悍短刀出鞘,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斬斷所有尖刺。

    寧扶疏眉目流眄,自上而下盯著這個人低頭請罪的姿態,最終在眼底化成簡單的兩個字:多慮。

    她的擔憂顧忌多慮,她的擔驚受怕也多慮。

    顧欽辭這塊石頭捂不暖又有什麼關係,再冰涼也是塊石頭,不是毒藥、不是尖刀,不再像半年前那樣欲殺她而後快,怒氣值不漲便釀不成性命之危,寧扶疏不憷他。

    在顧欽辭看不見的角度,女子明亮杏眸眨出點點狡黠,趁機單隻腳用勁向前跳,撲到了男人健闊寬廣的背上。

    “走吧。”

    後背倏爾一沉,顧欽辭前幾日就背過寧扶疏,此時一如既往地沒覺出身後人有多少分量,他手臂勾住寧扶疏腿肘,不費吹灰之力輕鬆站了起來,將人往上掂了掂。

    心道自己應該多打幾隻山雞的,這也太瘦了,渾身都是骨頭,不健康。

    寧扶疏優哉遊哉靠在他背脊蕩著腿,積鬱心頭的陰霾在顧欽辭彎腰的瞬間煙消雲散,縈繞胃腹的飢餓感也神奇得減弱良多。她甚至想吹兩聲口哨,只可惜技不從心。

    顧欽辭感受著她突如其來的好心情,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唇角正悄悄向上揚,那張平素裡令人望而生微的冰塊臉變得緩和。

    但他很快就發現,寧扶疏晃動個不停的,始終都是左腳。而右腳則不協調地懸在半空,甚至有些僵硬。

    顧欽辭猛然回憶起方才拔除荊棘時,寧扶疏的右腳同樣反常地輕輕點在地面,沒有踩實。

    “殿下的腳受傷了?”雖是疑問句,卻用的肯定語氣。

    不及寧扶疏回答,他後一句話旋即接上:“殿下再堅持一會兒,臣走快些,咱們馬上就回去了。”

    他說的快,是當真很快。

    腳底生風,踏草木無痕。

    寧扶疏朱唇微微張啟,嗓子頓時灌滿秋風,刺得喉嚨生澀幹疼,連忙又把嘴巴閉合上了。

    而與此同時,顧欽辭已在眨眼間回到最初獵殺山雞野鴿的地方,他單手攙扶著寧扶疏,空出來的手則脫下玄色錦袍鋪在地面,打橫將人抱起又放下。

    似記得她是龍血鳳髓之身,寢殿內桌椅皆為紫檀木,床榻皆用青白玉,衣裳繡鞋只穿蘇州織造署所出最上乘的錦綾綢緞,必定受不得丁點灰塵泥土。

    顧欽辭這回不用寧扶疏吩咐便自覺蹲下身子,將她衫裙邊角全部塞進錦袍鋪就的範圍內,不沾一片花草落葉,心細如髮。

    弄完之後,他道:“殿下,將眼睛閉上。”

    寧扶疏狐疑:“你又想做什……”

    話音驀地哽在喉嚨,她眼眸覆上一片溫熱,是顧欽辭的掌心,遮擋住天光。

    “臣這次肯定不捉弄您。”

    視線受阻,男人刻意放緩的嗓音微啞,一字字鑽入耳中,酥了半邊耳朵。

    寧扶疏纖長眼睫不可抑制地輕輕眨動,掃過顧欽辭掌心如翠鳥最柔軟的翎羽輕拂,微癢觸感鑽進肌底,繼又延著血液流淌過心尖,每一寸肌理都遍佈細密的酥麻。

    倏爾,胸腔下心臟的跳動咚咚加快,好似有種難以言說的情緒翻湧著,伴生出某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

    掌心有點燙,耳朵也莫名其妙有些熱……

    顧欽辭像是閃躲什麼會殺死人的明槍暗箭般唰地縮手,指尖顫了一下,瞥見寧扶疏眼皮子確實合著,自雜亂無章的心跳搏動才稍稍平緩。

    他嚥了咽口水,起身退後:“臣就在您旁邊,殿下不用擔心什麼,閉著眼就好。”

    對顧欽辭反應一無所知的寧扶疏淡淡“嗯”了聲,心裡想的卻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桀驁不羈的人突然變得溫馴順從就已經夠奇怪了,現在還非讓她閉眼,怎麼看都不像好事。

    寧扶疏沒立場聽他的話,悄悄咪`咪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透過模糊人影——

    顧欽辭把地上的山雞揪了起來,那是在……

    徒手拔雞毛?

    寧扶疏:“……”

    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樣啊。

    顧欽辭確實在拔雞毛,他覺得寧扶疏見不得放活血,歸根結底的原因在於見不得慘烈殺生和殘忍手段,那麼大概率也難以接受生拔禽類外羽。所以他哄她閉眼別看,又背對著她處理東西。

    好在這事兒對顧欽辭而言早就熟能生巧了,三兩下把山雞從裡到外收拾得乾乾淨淨,而後撿了根粗細合適且足夠長的樹枝削去杈節和葉片,將整隻雞捅穿,架在三腳架上。

    秋日枯枝繁多,正好物盡其用當作柴火助燃。動物體內的油脂滴落,火苗燃燒更旺,噼裡啪啦炸出火花。

    顧欽辭又開始洗手。

    水囊能盛放的水量有限,經過一次衝手和細緻清洗雞肉,所剩早已只能用滴計量,他便將自己的衣袖撕出方巾形狀,浸潤清水後用以擦拭。

    先是手背,然後是手指,最後到掌心……

    他似乎出現了幻覺,被寧扶疏睫毛掃過的皮膚至今依稀殘存著觸感,癢中攜著熱,不安分地跑進身體裡作祟。顧欽辭不信邪地用修剪圓潤整齊的指甲使力撓了幾下,心理作用,指定是心理作用。

    寧扶疏見他朝自己走過來,連忙閉眼裝乖。

    男人聲線旋即在耳邊響起:“殿下可以睜眼了。”

    寧扶疏眼眸掀開很慢,抬手挪了挪眼睛,演出一副闔眼太久倦意睏乏,同時還無法立馬適應光亮的逼真模樣,天真問道:“你方才去幹什麼了?”

    “臣把雞烤上了。”顧欽辭避重就輕,“等臣給殿下揉好腿,那邊也差不多烤熟,絕對不會超過半炷香。”

    第二次聽到他主動提及半炷香,寧扶疏下意識點頭,默默承認顧欽辭如果真的上心做一件事,必定很妥帖。在瑣事上不拘小節,遇要事則心思縝密,誠然只有這種性情才能擔好一州兵馬統帥,逢戰必勝。

    她一時間想得有點遠,突然腳腕被微涼握住,才止住飄遙思緒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