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秋雨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落在顧欽辭身上。

    顧欽辭則目光難看地落在空酒杯上。

    一時間,無人交談言語,殿內只餘管絃絲竹繞樑縈耳,鼓樂齊鳴的熱鬧氣氛生生僵持出一截尷尬。

    顧欽辭想說些什麼,無奈挖空心思也沒能編出一條合理的藉口,幾度唇瓣翕動復又默默閉上。最後,還是寧扶疏開口,用“駙馬爺許是醉了”這個解釋,勉強將眾人含混糊弄過去。

    待交談聲漸頻繁,耳畔恢復喧囂——

    顧欽辭嗓音乾澀地為自己辯解:“我沒醉。”

    簡單三個字,愣是叫寧扶疏聽出了艱難憋出齒縫的生硬感。

    她曉得北地有燒刀,酒烈味醇,後勁恁足。每逢秋冬風雪漫天,當地人總愛拿爐火煨了,再大口喝下肚,暖意頃刻間從胃部蔓延開來,擴散到四肢百骸,是時人驅寒暖身最有效的法子。

    而一大幫子兄弟圍坐在爐火旁,邊豪氣喝酒邊胡天侃地,吹牛嘮嗑。倘若誰突然沒了聲音,先喝醉倒下的那個就是認慫,得付所有人的酒錢。

    寧扶疏當眾說他醉了,顧欽辭覺得沒面子。

    她理解地點點頭,也當然知道顧欽辭沒醉。

    宮宴上的酒釀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叫做瓊漿玉液,通常為果酒或花釀製成,講究一個甘冽清甜、唇齒留香,酒味反而淡了。和北地辣嗓的燒刀子比起來,便如同小巫見大巫,壓根入不了顧欽辭的眼。

    寧扶疏慢條斯理執起自己面前酒壺,清澈瓊漿自細長壺口流出,斟滿白玉杯。她雙袖交疊,抬手端盞,像模像樣地朝顧欽辭敬“酒”。

    “侯爺沒醉。”寧扶疏朱唇與眼角上揚,笑得明豔如春水橫波瀲灩,“多謝侯爺關懷本宮的身子。”

    話音落,她瞧見顧欽辭的耳根倏爾浮上緋雲霞霧,薄薄一層,映襯宮燈微暖,依稀可見豎立著的細短小絨毛。

    寧扶疏眉梢微微挑動,這一剎那,她竟然在顧欽辭這個昂藏七尺,眉目冷冽如刀的男人身上覺出了幾分可愛。

    顧欽辭臉色陰沉,盯著那盛滿杯盞的“酒液”。

    他這回看得極其仔細,漂浮在表面的芽青色茶末便悉數映入了眼簾,每一顆細末都無處遁形。顧欽辭想起那口茶水苦中帶甘,餘韻至今還留存舌尖,自己真是蠢到家了,羞憤化作重重一聲:“哼!”

    寧扶疏見狀心想:更可愛了。

    “殿下還是當我醉了吧。”

    左右都很沒面子,顧欽辭寧願承認自己醉酒,也不會承認他在關心寧扶疏的身體。

    如果非要說原因,那也只是前幾日寧扶疏病酒後的失態與醜陋令他愉悅,餵飽了他體內蟄伏的野獸。可如果那份難堪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每個人都瞧見,失去了獨一無二的意義,那麼再有趣的事物也會顯得沒意思。

    他不想叫外人看見寧扶疏的狼狽罷了。

    顧欽辭用這套閉環邏輯將自己說服,而後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真的酒。

    寧扶疏望著他耳垂緋色愈濃,似白玉沁了血,饒有興致地悠悠飲下清茶一盞,心情大好。

    直到宴會散席,顧欽辭足足喝空了七八壺,但見他大步流星、身形穩當,便知曉腦袋還清醒著,記憶清晰,羞憤也清晰。寧扶疏忍著笑,知會少年天子自己先行回府後,跟了上去。

    秋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勢頭比他們晌午進宮時不減反增。綿綿陰雨掛在屋簷,恍如珍珠連成線。

    顧欽辭在北地吹慣寒風,淋慣雨雪,斗大雨點砸在他身上跟沒感覺似的,想不到要撐傘的人就這般渾身溼透地走下漢白玉階,高馬尾垂在腦後一甩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