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邀

    梅子黃熟,槐掛滿枝。

    金陵孟夏暑氣愈濃,人也隨之懶怠倦乏。

    而這一懶懈,再轉眼,驚覺朝堂上突然少了許多老熟人,復又逐漸增添從前未曾見過的新面孔。

    站在金鑾殿末位的小臣連忙打足精神,趕跑腦中瞌睡蟲,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總算弄清楚局勢。原是朝歌長公主殿下此番大作為,將戶部翻了個底朝天,揪出貪墨受賄的官員數名。

    又從這些人身上繼續追查到底,牽扯出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員統共二十餘人。

    朝歌長公主雷霆手段,在短短十天之內,已將這些人送往大理寺,吐乾淨嘴裡秘密,而後依照涉事情節輕重,或貶謫出京、或革職抄家、或秋後問斬,以儆效尤。

    不過兩次早朝的間隔,再站上金鑾殿,朝局已發生偌大變化。縱然是六部之中品級不曾有變動的官員,也紛紛縮著脖子做事,如履薄冰,生怕這把刀什麼時候落到自己頭上。

    畢竟: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誰還敢築高樓,誰還敢擺大宴,守簷下三分地,求個清白安穩、明哲保身還自罷了。

    但任由朝堂局勢再暗潮洶湧,也有人拿著豐厚俸祿,卻優哉遊哉地不問官場分毫事。

    這些消息傳到顧欽辭耳中時,他正在水竹軒內聽堪稱金陵一絕的白局。

    他在杏花巷的那座府宅許是落宅位置不太好,冬日嚴寒,夏日悶熱。前者對於吹慣北地風雪的顧欽辭而言,尚算悉數平常,並不放在心上。但後者,血氣方剛年紀的男子體內本就陽氣重,暑氣逼來,委實難熬。

    便尋來這金陵城中最大的茶樓,貪個清涼,也當個閒雲野鶴。

    顧欽辭心裡很清楚,只有他做個閒散侯爺、廢物駙馬,不關心過問朝政、不傳信聯絡北地,小皇帝和長公主才會對他放心,也對顧家放心。

    他甚至想過做得更徹底些,學學解甲歸田,在侯府內刨兩片土種蔬菜,挖一片池養鴨鵝。連菜種子都讓親信買回來了,但事到開端,又覺得憋屈心煩,索性丟了鋤頭出來聽白局。

    這戲臺上唱的是江南民調,吳儂軟語間揉進琵琶絲竹與板鼓碟盤的混雜曲調,俗中帶雅,雅裡含俗。顧欽辭欣賞不太懂,但左右能聽。

    突然,一道清晰叫喚穿透婉轉曲調入耳:

    “橫渠,真的是你?”

    顧欽辭聞聲轉頭,見身穿玉紅色勁裝的男子腳下生風走來,長腿一跨,就在他身側空位坐下了。又毫不客氣地抓起桌上花生米,往半空一拋,銜進嘴裡。

    似是習慣了他這幅模樣,顧欽辭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我一個有職無官的閒人罷了,怎麼不可能是我。”

    “倒是你,堂堂左金吾衛將軍,天子得力近臣,今日怎麼有空到茶樓裡來?”他環顧四周猜測,“有案子?”

    和顧欽辭年紀一般大的男子名叫楊子規,兵部尚書嫡子。他家老頭兒是個狠人,見自家兒子小時候成天爬樹掏鳥蛋,下湖摸蝦蟹,頑劣不堪,一氣之下直接把人送到北地邊疆歷練去了。

    並且給顧大將軍書信一封,不准他關照自家兒子,怎麼苦怎麼來。

    好在楊子規自個兒爭氣,跟在顧小將軍也就是顧欽辭身邊,一路升到副將的位置。表面是上下屬,實際更勝兄弟。當初顧欽辭潛入敵營取敵方將帥首級的成名一戰,就有楊子規大份功勞在裡頭。

    直到去年,他老爹興許是聽到了皇帝忌憚顧家的風向,把人召回金陵,憑著一身戰功入了金吾衛。

    他終究比顧欽辭更幸運些,壓下被那句“有職無官的閒人”勾起的悵惘愁緒,楊子規道:“忙裡偷閒而已。”

    “我是實在扛不住了,本來好好的十旬一休沐,現在被……”他戛然而止地頓了頓,“被弄得連續半個月沒休也就算了,還天天熬到半夜,老子這身體又不是鐵打的,扛不住,實在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