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通透

    “琅雲,把桌上東西都撤了吧。”

    沒有顧欽辭想象中的氣急敗壞,他微一愣怔,一時間拿不準她想幹什麼,眉宇皺痕時仄時舒。

    只聽寧扶疏又續道:“另外再傳令給中書舍人,命他擬旨:自即日起,各州郡縣禁止進貢百爪蝶蚌,違者,以抗旨論處。”

    “諾。”琅雲領命辦事,在退下之前突然想起什麼,頓住腳步問道,“但是殿下,朝貢進獻這麼大的事,您突然要求朝令夕改,擬旨的大人難免追問緣由,婢子該如何回話?”

    “本宮的嗓子啞成這般,還不算緣由嗎?”寧扶疏道,“你便說本宮食用百爪蝶蚌後身體不適,許是過敏症。倘若今後此物再累及陛下龍體抱恙,罪名豈是他們能夠擔待的。”

    琅雲點頭:“諾,婢子明白了。”

    寧扶疏全程隻字未提顧欽辭,吩咐完琅雲,緊接著又指使另外兩名婢女撤席。

    顧欽辭這下是真心看不明白了,狐疑目光落在寧扶疏刻意攏緊衣領的小動作,她將脖頸處五道鮮紅手指印藏了起來,好像方才險些喪命的人不是她,二人之間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就這般輕飄飄地放過他了?

    難道就不怕他再殺她一次?

    還是她以為,下令禁止各州郡進貢百爪蝶蚌就能遮掩她輕視臣下如塵泥、蔑視百姓如草芥的心性?又或許是以為,替他隱瞞包庇弒君重罪,再順從他的心意做一件事,就能讓自己收斂殺心,對她感恩戴德?

    一如既往的天真,且愚蠢。

    兩名婢女正低眉垂眼收拾餐桌,最後是那道沒被動過百爪蝶蚌,顧欽辭冷眼掃過,突然出聲:“等一等。”

    他道:“這道菜留著。”

    語罷,顧欽辭執起擺放面前的銀箸,朝前伸了過去。

    他右手尚有些迷`藥殘餘,不是太能使得上力氣,便顯得這個動作格外慢條斯理。

    銀箸點在百爪蝶蚌的紅斑上,戳了戳,然後沿著皮表紋路,將蚌肉撕扯出一條,送入嘴中。

    寧扶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想起半盞茶之前,這人是如何義憤填膺地告訴自己捕捉百爪蝶蚌需百人喪命,還有那點點紅斑實乃人血養成。

    “你怎麼……”後面的話驟然卡在喉嚨裡,因為寧扶疏看見眼前男人用深紅舌尖舔過嘴角湯汁,掀眸望她。

    顧欽辭嚥下嘴中蚌肉:“殿下大抵不知,臣在澤州時日日以清粥果腹,時常半個月不見一點葷腥。現成的山珍海味傾倒,太過浪費。”

    寧扶疏勉強接受了他這個解釋,但除卻點頭,沒有其他可說可做的。

    遂以身體乏累為由,先行離開。

    星辰浮上夜幕,顧欽辭望著裳裙曳地的華貴身影遠去,而他坐在昏暗中,不燃燭火,一點又一點地吃完早已涼透的百爪蝶蚌,他不喜歡這個味道,但若丟……

    確實浪費。

    在這隻被進貢的百爪蝶蚌背後,意味著已有數多名漁夫葬身浪潮。那是顧家軍豁出性命守護的百姓,如今他們死於皇族的淫威壓迫下,屍骨無存,僅餘最後一滴血凝成紅斑出現在他面前。

    細嚼慢嚥,滾過喉結,埋葬腸胃。

    顧欽辭用絹帕擦去唇角油漬,在他的身體裡,他帶著他們走。

    殘月高懸,一輛長公主儀制的厭翟車行在長街窄巷,兩壁紗窗繪金鳳翔飛,輿車內香爐嫋嫋騰煙。寧扶疏呼吸著沁人心脾的安息雅香,單手支額,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