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柳成蔭 作品

第128章 菩提塔

    時光飛逝。

    當年只高到他雙膝的小小男孩,眨眼間,便已經比他高了這麼多。

    背影偉岸,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郎了。

    察覺到動靜,沈寂之轉過身來,唇動了動,有心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只如從前那般,清清冷冷地低喚了聲:“師父。”

    谷山嘆息,似含千言萬語。

    師徒兩人什麼都沒說,卻也什麼都說了。

    事已至此,去追究破魔原石一事,已毫無意義。

    谷山走近,抬高手,在少年肩上拍了拍,視線落在塔內,就很擔心:“孽徒,我徒媳兒沒事罷?”

    沈寂之垂眸,想了想,也只能道:“還活著。”

    她在裡頭到底如何,他不清楚。但至少,他還活著。

    沈寂之輕撫丹田的位置,很淺的一笑。

    那麼,她也還活著。

    人活著,就有千萬種可能。

    可惜。

    沈寂之的視線掃過腹部被蟲爪破開的傷口。

    魔原石之力非比尋常,傷口的血無需刻意處理,便已漸止,不僅如此,空洞的表面緩緩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黑甲鱗殼。

    可惜。

    沈寂之收回視線,鴉羽似的睫微動。

    他不一定能等到她出來了。

    正走過來,想為沈寂之包紮救治的尹遇聲望著這層黑甲鱗殼,便是一頓,面露憂色:“沈兄……”

    少年沉默地側了側身,藏起傷口,避開尹遇聲的視線,望向在塔門前張望的谷山,剛想交代些什麼。

    他臉色忽而一變,眸色一凜,身形晃動間,人便立於樹冠的邊緣,朝暗淵下望去。

    底下是看不見盡頭的深淵,瀰漫的魔氣彷彿能擠出墨水。

    這撐著菩提塔,與菩提塔合二為一的魔樹便深深地紮根在暗淵之下。

    此刻,如突發海嘯般,暗淵魔潮湧動,掀起一尾又一尾的魔氣巨浪。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匯聚在一起,聽著令人頭皮發麻。

    成千上萬數不清的小魔心蟲沿著魔枝,順著捲起的巨浪,如一頭頭魔兵般從暗淵底下狂卷而來,宛若蝗蟲過境。

    魔心蟲兵分兩路。

    一路朝菩提塔攻去。

    沈寂之提劍,劍光如盾,瞬間劈砍最前一批的蟲群。

    蟲群往下倒去,但下一批蟲群又蠕動著上前,不痛不懼,不死不休。

    一路朝殿門飛去,幾息之間,裡三層外三層的魔心蟲爬滿所有殿門,咔擦咔擦地啃噬陣門。

    不過須臾,轟然一聲,殿門被破,露出殿外的情景。

    景赤為首,帶著一眾魔影衛虔誠地跪在地上,為魔神祈禱。

    聽到動靜,景赤抬頭一看,雙目便是一驚。

    他下意識往後一避,但還是晚了一步。

    數以萬計的魔蟲,朝萬魔飛去,朝景赤席捲而去,透過他的黑衣盔甲,爭先恐後地鑽入景赤的血肉,佔據他的腦室。

    俊朗男人的黑眼珠一頓,目光便呆滯了,轉而湧上詭異的光。

    ‘他’提著劍,一腳踢飛地上滾落的殿門裂片,朝殿內的菩提塔飛去。

    菩提塔前,本還趴在塔門上,扒著塔門,不甘心地朝裡張望他徒媳兒的谷山,小鬍子一抖,立馬閃到孽徒旁邊。

    老頭兒看了眼,一邊出手,一邊大驚:“我們這是搗了蟲窩?”

    沈寂之揮出一劍,目光落在當頭的景赤身上,一字一句道:“魔族就是個蟲窩。”

    “哈、哈、哈、哈……”一個個被魔心蟲侵佔腦子的魔影衛,跟著景赤,蜂擁而來,‘他們’齊齊笑著,笑聲是一樣的僵硬,張開的嘴是一樣的弧度,聲音是一樣的奇詭,“壞我蟲王之身又如何?不過讓我魂歸暗淵!我魔心蟲王,神識不滅不死,與暗淵共存,百年後又能重塑蟲身!哈、哈、哈、哈……本座千秋萬代!魔族亙古長存!殺了他們,毀菩提塔,殺!!!”

    數不清的魔影衛和魔心蟲一起,一波接著一波朝塔前的三人湧過去,像永不退潮的潮水。

    一個個、一隻只的它們,實力都很弱。

    沈寂之一劍可斬一堆。

    但魔心蟲實在太多了。

    誰也不知道,千萬年來,這深不見底的暗淵,到底滋長了多少魔心蟲。

    可三人退無可退。

    他們後面就是菩提塔,菩提塔裡是簡歡。

    他們不能退,不想退,也不會退!

    谷山一劍斬一堆,揮了不知多少劍,重傷剛愈的他,喉間漸漸湧上股血腥味。

    他把血吞回去,人忍不住就是一咳。

    身後不斷煉丹的尹遇聲見此,將一堆丹藥送到谷山嘴前:“谷峰主,快服下。”

    谷山也不推脫,一口吞下,沙啞著聲音問:“孽徒,有酒嗎?”

    沈寂之想也不想:“無。”

    身後煉丹的尹遇聲抬眸,看了眼沈寂之。

    據他所知,沈寂之的芥子囊裡,裝了不少酒。

    但……尹遇聲什麼都沒說,潛心煉丹,以給谷山提供源源不斷的回靈丹。

    谷山砸吧了下嘴,格外想念酒味,越想就越饞:“那酒丸……”

    沈寂之毫不留情地打斷:“沒有,就那一顆。”

    谷山震驚,嫌棄地說:“你和徒媳來暗淵救我,怎麼能連酒都不帶?”

    沈寂之一腳踢爆一具飛來的魔影衛:“你錯了,我們是為菩提塔而來。”

    “……”谷山望著前方數不清的魔蟲蟲群,左手下意識撫了下丹田的位置,鬍子疼得微抖,他一劍揮去,邊揮邊嘆,咕噥道,“一口酒都沒喝上,你師父我死都不甘心。”

    “那就別死。”沈寂之眉眼平靜地給他師父畫大餅,“此趟若成,我們便為九州立大功。屆時玉清派、九州鎮撫司的賞金數之不清,夠你喝萬年美酒了。你甘心?”

    谷山:“……”

    老頭兒突然間眼也不花了,腰也不酸了,傷也不疼了,提起劍就是幹!

    少年眸中笑意輕閃,手中雪劍劍光逼人,猛地橫掃出去。

    剎那間,前方一大圈的魔心蟲和魔心衛骨碌碌死去,短暫地空出一條道。

    沈寂之抬腳往前邁了一步,護在谷山、尹遇聲、菩提塔之前。

    他提劍、揮劍,一劍劍砍。

    一如當年六歲開始入玉清修煉的小小少年。

    在晨曦未起的清晨,站在涯間,一劍劍的練。

    在日升日落的春夏秋冬,一趟趟上山下山,一文文錢賺,一個個靈石攢。

    他從未想過之後會如何。只需要往前,一日日過,攢著他的錢,還著他的債。

    然後天道給了屬於他的柳暗花明。

    他遇見了來找他的簡歡。

    那是盛夏蟬鳴的午後。

    山門前的千年古樹枝繁葉茂,層層疊疊的葉片將午後的陽光擋在外頭。

    他坐在桌前,快速地記錄著每個新弟子的靈根,想著身上辟穀丹還剩多少,接下來該還誰的債。

    然後便聽見了一道清亮的聲音。

    “我找沈寂之,我是他的未婚妻……”

    沈寂之聞言抬起頭,緩緩站起。

    一束光恰好透過縫隙溜進,細細碎碎罩在他的身上,讓他有些許晃眼。

    人群中的小姑娘,揹著幾乎有她一半大的破包袱,渾身上下寫滿窮酸。

    但那雙烏黑的眼眸,卻璀璨如星河,帶著逼人的生氣,像新生的太陽,那般亮。

    說一眼喜歡太過,但至少第一眼,他就知道,他不會討厭她。

    沈寂之的劍快如殘影,眸中似乎還帶著回憶中盛夏的午後陽光。

    菩提塔帶著她進去,必有深意。

    她身上有秘密,其實他一直有所感覺。

    只是他沒有深究。

    齊婉那對她沒用的香,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手勢和新奇的語言。

    還有,她那出乎好用的雷電符……

    她大概不知道,尋常金丹期修士的雷電符,對魔族沒有這樣的殺傷力。

    不管如何,他只願,能為她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不管如何,簡歡,你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