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桃逢新 作品

第31章 第 31 章

    抵達偏廳門口時,引路的侍女駐足側身,請謝原獨自入內。

    謝原轉眼一掃,偏廳內外皆安安靜靜,周圍無人,像是特意打發了。

    他抬手正冠,又一路向下整理衣袍,一身端正的走了進去。

    剛入偏廳,鼻息間便染了一股淡淡的沉香,廳內擺設古樸典雅,有種幽遠寧靜之感。

    靖安長公主閉目倚於座中,手臂支著憑几,指尖輕輕按在太陽穴上,暗色繡金線的裙襬隨坐姿鋪開,彷彿在無形中亦釋放威壓,來者稍有不穩,便感逼仄窒息。

    謝原垂眸作拜:“小婿謝原,拜見岳母大人。”

    靖安長公主倏地睜眼,目中精光厲色直逼謝原,可謝原垂視,彷彿在面前豎起一道無形屏障,直接擋回。

    靖安長公主揉穴動作一頓,慢慢放下手,隨意示向旁邊的座位:“不必多禮,坐吧。”

    謝原沒動:“小婿不敢。”

    短短四個字,卻是將原先的氛圍瞬間打破,靖安長公主倏地抬眼,審視起他來。

    半晌,安靜的廳中響起一道輕笑,“為何不敢?”

    謝原:“小婿此來,是為聽訓。”

    “聽訓?”長公主露出既不解又玩味的神態:“賢婿何過之有?”

    謝原目光始終垂著,語句恭敬,語氣卻相反:“若岳母大人也不知小婿何過之有,那小婿此來,便為解惑。”

    言及此,青年終於抬眼,目光堅毅,語氣沉冷:“小婿既已與歲歲成婚,拜天地君親,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敢問岳母大人,小婿何過之有,要讓岳母大人費心攪擾我與歲歲的新婚?”

    “攪擾?”長公主咬住關鍵詞,緩緩作恍然狀:“莫非你說的是……”話裡隱去那事,化作一陣輕笑。

    笑聲歇,長公主的神情緩緩變冷:“看來,你的確沒懂,倒是需要本宮為你解一解惑。”

    謝原不卑不亢,搭手再拜:“請岳母賜教。”

    這時,有奴人入內奉茶,靖安長公主手搭在憑几上,指尖輕輕點著,她不開口,謝原便靜候。

    茶侍退下,靖安長公主端起茶湯淺呷一口,潤了嗓子,開口卻數點起謝原生平:“你為謝氏嫡支長孫,自小天資過人,謙遜勤學,十六歲已文武兼備。”

    “同年,你以門蔭入仕為秘書監校書郎;次年,因聖人首改科舉,所有考生試卷皆糊名謄抄,再行批改,你便辭官應考,終得進士及第,派為宣州錄事,曾轟動一時。”

    “一年時間,你助上首連辦賣官、私鹽一案,更曾臨危受命兼州治軍要,剿河盜,立奇功,一年後期滿回都,授大理寺五品寺正。”

    靖安長公主說到這時,忽然笑了一下,順口提到了中間一件趣事。

    說那年,謝原回都後,聖人愛才,並未立刻給他委任。

    謝原因此短暫得閒,一日出門,偶遇勳貴城中縱馬波及無辜百姓,竟直接將人撂下馬,腿都摔斷了,後事主面聖鳴冤,狀告謝原當街行兇,謝原不慌不忙上殿,將對方的罪名一一數來,氣的建熙帝當場將那混賬定罪。

    此事也成為謝原繼辭官裸考後又一成名作。

    據說,此事也讓建熙帝看到了謝原身上的諫官潛質,本想讓他進御史臺,但因謝太傅官居尚書檯之故,為避授意諫言之嫌,又在與謝太傅私下深談之後,最終委任大理寺正一職。

    謝原靜靜聽著,明明都是他的光輝,可他無半點得意之色,待到長公主說完,他也只是淡淡回應:“看來岳母大人的確將小婿查的清清楚楚。但這跟小婿與歲歲之間,有何關係?”

    “太慢了。”長公主幹脆的給出答案。

    謝原蹙眉,面露疑惑。

    長公主:“當年,你以校書郎作為起點,但凡用好謝太傅的關係,專心鑽研,數年時間,足夠你在朝中站穩腳跟,權柄在握。”

    “可你僅僅是因旁人非議你是得祖父包庇濫用私權才得此位,便毅然決然放棄這個好的起步,重借科考入仕。”

    “要說你外任期間成績不菲,回都後完全可以青雲直上,最後卻去了大理寺,整日與案犯罪證、刑部諸司拉扯,縱然忙的昏天黑地又有何用?待你位極人臣,還得要多少年?”

    謝原聽笑了:“依照長公主之意,只因謝原尚未位極人臣,便是娶了長公主之愛女,也只能是掛名夫妻?不配坐實?”

    靖安長公主看向謝原,眸色沉冷:“謝原,務實可以是外人對你的美稱,但不能為了個美稱便去犯傻。聖人扼制門蔭,最大、也最站得住腳的原因,是世家子弟庸碌無才卻坐擁權勢富貴,德不配位。可你實至名歸,為何要捨近求遠?”

    長公主語氣微斂:“本宮只有這個一個女兒,自然希望她能嫁得一個好郎君。你處處都好,就是這腦子,太軸。若你一事無成,久居下首,歲歲又如何能依仗你這位夫君出頭呢?”

    她笑起來:“如今你已是本宮賢婿,只要你聰明些,便可青雲直上,你在朝中站穩腳跟,本宮自然放心將歲歲交給你。”

    “當然,若你真位極人臣,後院豈能空置?想來你也知道外間有些傳言,說歲歲身體抱恙。她若進門數年無所出,你自然可以新納美色。只要你保歲歲正室之位,許她尊重愛護,其他的,她不會在意,本宮更不會在意。相信本宮,做了本宮的女婿,好處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得不到。”

    謝原安安靜靜聽完,忽然冷冷笑了一聲,繼而又變作連聲沉笑。

    靖安長公主:“你笑什麼?”

    謝原迎上長公主的目光,語氣不無嘲諷:“小婿忽然為歲歲感到可惜。”

    靖安長公主神色微變:“哪裡可惜?”

    謝原笑容淡去,“倘若歲歲生來是個男兒身,長公主便可直接借親子來爭權奪勢,而不是大費周章尋覓賢婿,將女兒作為誘餌、利頭,甚至禮物。作為長公主的賢婿尚且可以得諸多好處,若是親子,豈非是人間最得意之事?”

    說到最後,謝原直接開口譏諷:“長公主快人快語,直白爽快,何不直接道明交易目的?何必拿‘為了歲歲好’這種說法來作什麼擋箭牌。”

    長公主挑了挑眉,臉色一點點淡下去。

    謝原豁然起身之間,她忽然道:“彆著急啊,你都還沒有聽本宮給的條件。”

    謝原神色難辨:“條件?”

    長公主緩緩正身,神情嚴肅起來:“謝氏百年大族,卻逢嫡支衰落,謝升賢位極人臣,已是謝氏最後的支柱,而你,是他唯一的希望。謝原,揹負家族榮辱,可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本宮說了,不要捨近求遠。”

    青年周身泛起冷冽氣息,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握拳:“今日來拜見岳母大人,令小婿大開眼界,但小婿與歲歲已是拜過天地,蓋了婚書的夫妻。此後,歲歲的餘生,當由小婿來負責,但小婿的前路,謝氏的前路,便不必岳母大人來操心。”

    長公主忽然大笑起來,“說的有骨氣。可是謝原,你問過歲歲的意思,問過你祖父的意思嗎?”

    她悠悠然靠向座背,手臂搭上憑几:“歲歲最聽我的話,你們才做幾日夫妻,就那麼有信心左右她的人生了?你信不信只要本宮一句話,她今日就能同你合離。至於你祖父,若非有他也有心,本宮哪裡能這麼容易促成兩家婚事。”

    聽到“促成”二字,謝原當即確認了一些猜想。

    靖安長公主再逼一步:“若我不滿意,歲歲會立刻與你合離,而你會承擔合離的所有汙名。至於你祖父,他再厲害,也總有耗盡的一天,你身為長子嫡孫,只因些莫名其妙的尊嚴與堅持,就要葬送一族榮耀,怕是不久之後,昔日備受讚譽的謝大郎,會成為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謝原看著面前這個生養了歲安的女人,忽然間,那彷彿已經攀升至巔峰的憤怒竟像是忽然凝住,緊接著,他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變化沉寂下來。

    謝原很輕的笑了一聲。

    靖安長公主眯了眯眼:“笑什麼?”

    謝原神色淡漠:“其實有件事,小婿一直沒有請教。”

    他驟然平靜的語氣,讓靖安長公主心頭微動,平聲道:“何事?”

    謝原:“若小婿沒有猜錯,新婚那日,歲歲是被那個叫阿松的婢女設計昏睡,又借月事為由,阻了我二人新婚之禮,但其實,這是個極為拙劣易拆穿的謊話,結果也分多種。”

    在長公主逐漸深邃的神色裡,謝原伸出手指一一數來:“第一,歲歲蒙於鼓中,小婿先察異常;第二,歲歲先察異常,小婿蒙於鼓中;第三,我二人同時說開,同時察覺。”

    “眼下的情況,當屬第一種,所以是小婿先察覺端倪,站在這裡,同岳母討教原由,從而有幸得岳母大人賜教,見識到了您的……深謀遠慮,野心勃勃。”

    “小婿敢問,若是第二種,或第三種情況,岳母大人今時今日的說辭、態度乃至於目的,與方才一樣嗎?若一樣,權當小婿多慮,但若岳母大人早就準備了不同說辭、不同態度,不妨此刻一一道明,小婿回去便轉告歲歲,如何?”

    靖安長公主定定的看著面前這個大膽猜測的青年,忽然彎了彎唇,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盞,慢慢飲盡。

    突然,長公主眸色一厲,手中飲空的茶盞狠狠一擲,碎裂同時,一道黑影卷著勁風襲向謝原。

    謝原當即側身躲開那一拳,也看清了襲擊自己的是個戴著鐵面具的黑袍人。

    黑袍手中無兵器,赤手空拳直擊謝原,謝原當即出手拆招,兩人竟在廳內過起招來,雖無刀光劍影,然勁力十足的拳腳功夫,也同樣在廳內捲起一陣巨大的響動。

    矮屏竹簾全被摧殘,乒鈴乓啷七零八落。

    而另一側,靖安長公主無事人一般坐在那裡,甚至閉目養神,重新開始揉按穴位,淡定悠然。

    對方功夫不俗,謝原心有記掛,無心戀戰,目光一瞥靖安長公主,心下一橫,擒賊先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