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書書 作品

第19章 第019章

    阮溪把酒票收好, 拎著包漿酒葫蘆,心情甚好地離開老裁縫家。背在身上的書包鼓囊囊的,裡面裝著三塊桃酥, 還有每天必帶的兩本書。

    她仍在回鳳眼村的必經路上和阮潔會和,然後兩個人手拉手去找凌爻。

    凌爻也在老地方等她們,手裡捧著自己平常會看的書。

    在差不多的時間看到阮溪和阮潔過來,他收起自己的書站起來, 整理一下狀態和心情,準備給阮溪和阮潔繼續上課講知識。

    他自己其實也沒上過幾年學,跟著父母到鳳鳴山以後就沒學可上了。但他早在城裡的時候,就已經學完了初中內容, 到鳳鳴山後都是自學。

    他自學比較容易, 因為他父母可以教他。

    他只要有一個知識點不懂, 找到他的爸爸媽媽, 他的爸爸媽媽總能延伸出更多的相關知識點, 所以他所具備的知識儲量, 並不只是初高中的程度。

    但他知識儲備量再大,也沒當過老師, 所以他教阮溪和阮潔,都是憑著自己的感覺來教的。至於教的方式對不對, 教得好不好,他自己也不知道。

    阮溪和阮潔對教學更沒研究,更不知道他教的好還是不好。當然了,有人教就不錯了,她們不挑剔。反正就這麼磕磕絆絆往下學, 能學多少是多少。

    對於阮潔來說, 初級掃盲肯定是不成問題的。

    三個人在石頭邊坐下來, 阮溪和阮潔先鞏固默寫了昨天學的一首詩歌。鞏固完昨天學的內容,凌爻翻開課本,給她們繼續講新的內容。

    阮溪裝樣子也裝得很認真,仔細聽凌爻說的每一句話,並不開小差。

    等今天的內容學完,她才鬆了臉上的表情,讓精神鬆快起來。

    合起書本,阮溪站起來拉抻一下渾身的筋骨,然後去到書包邊掏出裡面的牛皮紙包,轉身對凌爻和阮潔說:“我今天給你們帶了好吃的。”

    阮潔看看她手裡的牛皮紙,好奇問:“什麼好吃的呀?”

    阮溪賣個關子沒有說,走到凌爻和阮潔近前,一點一點展開手裡的牛皮紙。桃酥的香味從紙包裡飄出來,金燦燦掛著黑芝麻的酥餅也一點點出現在眼前。

    看到牛皮紙裡包著的桃酥,阮潔眨了眨眼睛,忍著沒咽口水,看著阮溪又問:“姐,你哪來的桃酥呀?這東西很不好買吧?”

    阮溪笑著不說話,把最上面的那塊桃酥拿起來送到凌爻面前。

    凌爻自然不好意思總吃她的東西,而且次次都不是普通且便宜的吃食。但每次迎上阮溪看他的眼神,他又總會忍不住乖乖聽話,伸手給接下來。

    凌爻接了第一塊,阮溪把第二塊給阮潔,自己吃第三塊。

    接下來三個人便並肩坐在石頭上,一起吃著酥脆香甜的桃酥,看著太陽在西半空越墜越低,把瓦藍的天空慢慢染成絢爛的顏色。

    吃下半塊桃酥,解了很久沒吃零食的饞,阮溪轉頭看向阮潔說:“明天我要下山去一趟公社,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一玩?”

    去公社?阮潔微微愣一下,“突然去公社幹嘛呀?”

    阮溪咬一口桃酥,“師父饞酒了,讓我去給他打半斤酒回來。我正好也想去鎮上逛一逛,每天都困在這山上,悶都悶死了,你不想去啊?”

    阮潔吃著桃酥猶豫片刻,看向阮溪慢點一下頭,選擇了實誠,“不是很想去。”

    以前她和阮溪跟著劉杏花去過一回她三姑家,走了兩天的山路到公社,那是掛著眼淚走到的,差點就累死在路上了。那滋味實在是不好受,她這輩子都記得。

    如果不是非去不可,她確實是不想去。

    但凡事有例外,她看著阮溪說:“但我可以陪你去。”

    阮溪搖搖頭,“那不用,你要是自己不想去玩,單純為了陪我,那多沒意思啊。到時候你走到半路再哭著說不想去了,我還得照顧你呢。”

    阮潔還沒再出聲,另一邊凌爻忽說了句:“我可以去嗎?”

    阮溪聞聲轉頭,看向凌爻,“你想去嗎?”

    凌爻點點頭,“嗯。”

    阮溪看著他彎眉一笑,“好,那我們一起去。”

    ***

    夕陽落到了山尖上,差不多是回家的時候了。阮溪阮潔和凌爻起身各自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再趕上吃飽了的豬,一起往村莊裡回。

    走至半道分開,凌爻趕著豬回吊腳樓,阮溪和阮潔回自己家。

    凌爻到家把豬趕回圈裡,仍是進屋放下書包,洗個手開始做飯。今天的晚飯他淘米煮了粥,粥上面餾了三個玉米饃饃,再配點小菜也就差不多了。

    凌致遠和周雪雲下工回來,洗個手直接吃現成的。

    離開了人群回到家,周雪雲的話會相對多一點,但凌致遠基本還是那副不大愛說話的樣子,好像這輩子所有的話,都在城裡的時候給說完了。

    但其實說也沒什麼好說的,於是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

    凌爻早就適應了家裡的這種氣氛,從以前的壓抑到現在的麻木。但他最近生活裡有了些別樣的色彩,他就有點忍不住想要掙脫生活裡這大片的灰色。

    於是他吃完飯放下碗,低眉出聲說了句:“媽媽,明天我想下山去一趟公社。”

    周雪雲聽到這話驀地一愣,“你去公社幹什麼?”

    要知道來到鳳鳴山這麼幾年,凌爻一直都非常聽話,沒有給他們當父母的添過半點麻煩。別說下山去很遠的公社,他連附近村子上都沒有去過。

    凌爻說:“呆在山上太悶了,我想出去透口氣,看看外面的世界。”

    周雪雲盯著他,說話仍是溫沉的,“和誰?”

    凌爻抬起目光看一下週雪雲的眼睛,很快又落下來,沒回答。

    周雪雲沉默片刻,自有揣測:“阮書記的那個孫女?”

    她知道凌爻近來也就接觸了那麼一個女娃子,之前他把她從山坳裡背了回來,後來那女孩子給他送了雞蛋和奶糖。若是和人交往,大概率也是和她。

    凌爻低著眉抿唇不說話,算是默認。

    周雪雲移開目光看向舊木板搭的牆壁,深深吸下一口氣,片刻用很低很溫也很沉的聲音說:“不許去。”

    雖輕聲輕語,卻不容反駁。

    凌爻仍舊低著眉不說話,手指捏在一起輕輕地蹭。

    周雪雲收回目光又看他一會,輕聲慢語繼續說:“你和她處到什麼程度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要和村裡人走得太近,人多嘴雜是非多,你答應我的。”

    凌爻掀起目光看她,片刻說一句:“我要去。”

    周雪雲瞬間鎖起眉頭,死死盯著凌爻的眼睛,“凌爻?你說什麼?”

    凌爻目光堅定,不閃不避,“她是我在這裡唯一的朋友。”

    “朋友!”

    周雪雲忽然像受了刺激一樣,猛拍一下桌子聲音重起來道:“我們一家經歷了這麼多,你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心的朋友嗎?只有在背後捅刀子的朋友!”

    凌爻與周雪雲對峙,“她不是。”

    周雪雲辛苦維持的虛假鎮定和虛假從容即將崩潰,她不願意自己在凌致遠和凌爻面前失控,於是低眉咬住嘴唇,在即將忍不住情緒的時候,起身出去了。

    凌致遠在旁邊放下筷子,深深吸口氣,也起身出去。

    出了門下木頭臺階,循著背影找周雪雲去了。

    周雪雲坐在石頭上吹著晚風,齊耳的頭髮掃在臉頰上,面上只有沉靜。這些年能吃不能吃的苦,都吃過且嚥下去了,還有什麼是不能消化的。

    凌致遠在她旁邊坐下來,陪她一起吹晚風。

    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凌致遠才開口說話,淡聲道:“想去就讓他去吧,這麼多年他哪裡都沒去過,一直困在這點地方,讓他出去透透氣吧。”

    周雪雲坐著不說話,被晚風吹得微微眯著眼睛。

    凌致遠又說:“他九歲跟我們到這裡,現在十三歲,難道這輩子真的不讓他跟任何人來往,就這麼讓他自己一個人呆一輩子?你不怕他憋出病來嗎?他還是個孩子。”

    周雪雲迎風眨眨眼,捏在一起的手指下意識緊了一些。

    她是成年人,她有知識有文化有思考能力,怎麼不知道凌爻這孩子這些年活得有多苦。那是她親兒子,她難道不心疼,不想他無憂無慮地生活嗎?

    她害怕!她不敢!

    凌致遠伸手過來捏住周雪雲的手,試圖讓她放鬆,“難得他交了一個朋友,是不是真心的他比我們清楚,我們就別管那麼多了,好不好?”

    周雪雲不說話,撂開他的手起身就走。

    ***

    到鳳鳴山四年,這是凌爻第一次惹周雪雲生氣。晚上躺在用木板隨意搭的小床上,聽著凌致遠和周雪雲翻身的聲音,以及他們的呼吸聲,他遲遲沒有睏意。

    他心裡沒有什麼懊悔的情緒,也沒有去反思,覺得自己不應該任性想下山去公社,不應該明知道周雪雲會生氣,還和她提下山,並和她犟。

    他現在仍然堅定——阮溪這個朋友他非交不可。

    從九歲開始到現在這四年,他的生活一直都是灰色的,灰到沒有半點活著的感覺。他好像一個行屍走肉,不笑也不說話,被人欺負被人打了都不會動一下。

    也就最近遇到阮溪,他才開始笑,灰暗的生活中才有了不一樣的色彩。

    她像個太陽,渾身發著光,他只要看著她就覺得很開心。

    他年齡並不大,悶不吭聲吞了那麼多的苦,連眼淚都沒掉過一次,已然是超過他這年齡所能承受的了。他內心深處也渴望像其他同齡人一樣無拘無束地活著。

    別的同齡人只是生活上過得貧苦,而他則是從裡到外苦透了。

    風過屋頂,肥豬翻身,凌爻深深吸口氣,閉上眼睛。

    ***

    他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早上卻仍然起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