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十三章 大朝會之前的一口鮮血

    畢竟上了年紀,一向體弱的楊之清站久了難免覺得有些疲憊,跺了跺腳抬頭看向飛簷翹角的威嚴保和殿,平淡道:“這麼些年不回京,沒多少人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子,殿下輕車簡從改換裝扮,回京已有三五天了。邱兵部那道摺子陛下看過了,硃筆批了四個字,殿下給老夫看過。”

    邱介彰下意識踏前一步,忐忑問道:“楊公,是哪四個字?”

    不是堂堂正二品的尚書大人每逢大事沒有靜氣,而是“準卿所奏”和“一派胡言”都是四個字,景禎皇帝的城府深到誰都看不見底,實在猜不到會是哪一種結果。同樣在那道摺子上署了名附議的幾位紫衣大員都湊上前來,各懷心思緊盯著首輔大人不放,好像保和殿大學士已然成了陰曹地府的執筆判官,能決定眾人前程,乃至···生死。

    首輔大人目光掃過眾人,又回過頭去看緩緩被兩個小黃門推開的保和殿正門,嘆道:“那四個字是···朕知道了。”說罷不理會邱介彰被這輕飄飄四個字震得面如土色,也不管一眾朝堂穿紫的同僚神情如何呆滯,當先邁步朝保和殿拾階而上,一步一步,走得坦然自若,走得問心無愧,走得···如釋重負。

    邱介彰身形陡然一晃,身旁的人急忙伸手攙扶,“尚書大人保重!”

    這位曾以一介書生之身掌管一州兵馬的老人垂頭擺擺手,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力氣掙開旁人攙扶,雙手舉過額頭緩緩摘下官帽,悽然笑了一聲,把官帽端在手裡,逾越官場上等級森嚴的規矩,緊跟在楊公身後,第二個踏步走上石階,只邁出三步,突然偏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落在一塵不染的白玉石階上一大灘猩紅,而後踉蹌兩步,努力挺直腰板,腳步沉重。

    比兵部尚書品級高的人還有五六位,不約而同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頭髮花白的邱介彰背影,他們不動,後面穿紫也好穿青也好,懸玉也罷佩劍也罷,沒一人敢出聲指責,或許這就是朝堂上袞袞諸公對他最後的敬意。

    直到楊之清跟邱介彰一前一後邁過那道無數讀書人夢寐以求想要邁進去的門檻,殿門前被這不合常理的詭異一幕驚得失了神的小黃門,才尖著嗓子拉長語調大喊:“宣,百官上殿!”

    隨後,站著的眾人都聽清排在隊列末尾的一人陰陽怪氣笑了聲,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所有人都聽見他說的是什麼,“陛下自有陛下的高明手段,進諫不成就想著辭官告老,成何體統!”

    人群中被平公公特意派人傳來參加朝會的陳季淳,面無表情地循聲偏頭看去,那不知道何時出現的人沒穿官袍,只穿了一身江湖修士常見的青色束袖劍袍,陳家四爺眯了眯眼睛,不動神色轉回頭去,跟在眾人中間邁步上殿。

    他認識這個人,鎮國公府觀星樓下那一池子數百尾錦鯉,都是死於那人之手。

    說是大朝會其實不妥當,按大周祖宗規矩,應該只有每逢歲首的正月初七才有一次,由天子親軍陳設滷薄儀仗、禮部陳列大樂,並以設糾儀御史糾察百官,待吉時一到,皇帝升座鼓樂齊鳴,文武群臣跪拜致賀,彰顯皇家威嚴、盛世氣象,而每月十九的朝會則相比而言沒那麼多繁瑣規矩,只是召集群臣鹹集議事。

    三月裡大朝會議的是雍州慘勝,四月這場大朝會,要議的事情恐怕還是跟雍州有關。

    身穿明黃龍袍正襟危坐的景禎皇帝看起來氣色尚可,唯獨有資格被天子賜座坐在百官之首的首輔大人能眯著眼看清楚,陛下眉宇之間似乎有一團淡淡灰氣,臉上有倦容。

    邱介彰費勁撩起眼皮掃過在場幾位跺跺腳能讓大半個京都顫抖的同僚,竟毫不在乎也許會被最愛無事生非的眼尖御史參一本君前失儀的罪過,歪著肩膀斜倚在雕著兩條游龍的金絲楠木大柱上,神情落寞而悽然,恍惚中覺得這熟悉的保和殿、熟悉的景禎皇帝以及熟悉的同僚,都不知為何變得讓他有些不敢認,偏頭越過身前幾個或高或矮的背影,最前面只有楊公那一張椅子,少了一襲白底繡銀龍的蟒袍。

    哀嘆一聲。

    自景禎皇帝李燕南登基繼承大統以來,二十四年如一日,大小朝會都要身穿一身簇新深青色團龍蟒袍站在御階上的內廷首領,正微微朝陛下側身,弓著腰恭謹立於龍椅一側,老太監陰柔慣了,面白無鬚看不出是喜是憂,原本屬於他該站的地方,並肩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大周景禎朝僅此一件的明黃色團龍蟒袍,東宮太子殿下,儲君李敬輝。

    另一個則是幾乎要被群臣遺忘了長相的英武青年,肩寬臂長身姿挺拔,兩道劍眉斜飛如鬢,腰間一左一右懸著兩柄刀,眼神冷厲雙唇極薄,久在涼州的二皇子李敬威站在那裡,就好像是一杆所向披靡的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