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二九七章 父子兄弟,真情假意

    再者,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景禎陛下傳旨催促儘快平叛,出京以後天高皇帝遠的郭奉平也有法子以種種藉口拖延,只是太子一直以為,曾任過雍州都督、對北境邊軍戰力極為熟悉的天策大將軍是用兵謹慎、萬事求穩妥,等待更好的時機才雷霆出手,沒想到父皇的看法竟會與他截然相反,甚至話裡話外的意思,已經犯了用人不疑的大忌諱。

    這話天子可以說,太子不敢接。

    景禎皇帝沉默了幾息,呼吸聲已經開始有些粗重,擱下郭奉平靜觀其變,再度開口問道:“那你對江州都督,又怎麼看?”

    這回卻是搔到了太子殿下的癢處,六皇子李敬廷之所以敢動心思謀取皇位,就是仗著他那位被父皇寵為貴妃的孃親,正是掌控江州數十年之久的大都督孫明哲女兒,內有貴妃扶植、外有一州手握兵權的都督做靠山,李敬廷從來都是太子眼中最有威脅的對手,而且那天殺光四名刺客時,父皇曾說了一句,敬廷比你更適合做皇帝。

    皇帝這句話,就是一根尖刺,狠狠扎進太子心裡,就算忍痛拔出來,也留著鮮血淋漓的傷口。

    “按我朝慣例,除中州之外的十三州都督,花甲之後都得自行上摺子請辭告老,孫都督執掌江州的時間太久了些,而且···而且江州境內,還有個不得不防的道家祖庭。”提到江州都督,滿腔憤恨的李敬廷反而一時之間找不到對他不利的把柄說,搜腸刮肚才想起來,鷹潭山就在江州境內,那可是前朝歷代國師的出身門派,對崇佛抑道的皇家而言,始終是不能掉以輕心的存在。

    景禎皇帝長嘆一聲,沒有就勢坐在龍椅上,而是往下走了兩步,撩起衣襟下襬坐在平日朝會時內廷首領所站的御階上,似是惋惜地輕聲道:“太祖是十二品的絕頂劍修,可敬輝啊,人心不古,咱們李家歷經千年風霜傳到這一代,早就跟江湖漸行漸遠了,你瞧瞧越秀劍閣、白馬禪寺,瞧瞧什麼蒼山劍派、駐仙山,哪一個真正拿著朕的旨意奉為圭臬?敬廷好些年費心費力拉攏到身邊的底蘊,在那天夜裡變成了四具冰冷屍首,朕親手毀了兒子的家業,心裡是有些愧疚的,你以後···罷了,過幾天朕就讓禮部擬旨,封敬廷為親王,讓他離京去江州吧。”

    太子殿下先是一怔,旋即臉上掩飾不住喜意,封王是應有之義,李敬廷離京,才是讓他欣喜的大事。

    做出這個決定,滿心歡喜的李敬輝卻沒有發覺,昏暗燈光下的父皇好像瞬間老了幾歲,眉宇之間暮靄沉沉,再不是不怒自威高坐在龍椅上,讓文武百官不敢抬頭直視一眼的雄姿帝王。

    “陳無雙撕毀聖旨拒婚,朕有兩個後手,一個是下旨逼陳叔愚接任觀星樓主,你放心,他要是有偏幫敬廷的心思,那天朕就不會帶你去觀星樓,第二個則是···楊之清家的小兒子,聽說跟朕的明妍公主年紀相仿,這事不著急,朕會寫在遺詔裡,讓他想推辭也推辭不了。”

    聽父皇提到“遺詔”這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詞,太子才恍如大夢初醒,邁腿跨步走到近處蹲在景禎皇帝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手,悲切地喚了聲父皇,淚水就蓄滿了眼眶。

    二十餘年來練就一副鐵石心腸的李燕南有些動容,也好,太子城府手段都比不上敬廷,終究心情是好的,拍了拍泫然欲泣的李敬輝手背,和聲道:“天家無情。敬輝啊,被群臣恭維成萬歲也還是難逃生老病死,留著眼淚,等朕駕崩了,換個純孝的好名聲。你去吧,去流香江上轉轉,敬廷怎麼說都是你骨肉至親,權當送一送他。朕累了,想在這裡自己坐一會兒,你···去吧。”

    太子殿下帶著哭腔應了聲是,鬆開手躬身退了三四步,才轉身離去,走到殿門處再回頭去看,燭火搖曳、光影晦暗,父皇屈腿坐在御階上的身形,竟沒來由地像是一截樹樁,年輪一圈又一圈,深深淺淺,層層團團。流香江還是一如陳無雙離京之前的模樣,酒香混雜著姑娘們身上的幽幽水粉香氣,和著水面上柔柔晃盪的月色暈開,薰風醉人。

    數次求見岳丈大人而未能得償所願,錦服華袍一身貴氣的六皇子坐在冷清花船上,左手端著價值不菲的夜光杯,右手搖著一柄包漿溫潤的玉竹老料摺扇,輕輕一揮,就搖起無可奈何的一場漫天風雪,從那天心下一橫派出去的四名刺客變成平公公用馬車拉回來的四具屍首,他就心灰意冷等著父皇問罪的旨意落到頭上,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才意識到不是父皇寬宏大量舔犢情深,而是景禎皇帝垂垂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