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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大結局

    第168章

    “他的確是騙了你。死一親王,使團遭劫,這種情況,他的確沒法回來。縱陛下寬容,不令他自盡,仕途也全毀了。”沈赫城在瞭解了西疆的情況後,斷言,“因為這是他的過錯,不是錢振堂的。外敵未曾叩邊,錢振堂若出兵,未必有功,卻很可能有過。錢振堂其人,縮頭慣了,謹小慎微,沒有諭令不可能出兵。”

    “至於我,更不可能。”

    “我受命坐鎮北疆四鎮,沒有陛下旨意,怎可能出兵干預西事?”

    “除非我人頭不想要了,才會擅離駐地,擅啟戰端。”

    無有聖旨便擅自出兵或者擅自離開佈防區,對沈赫城這樣的大將來說,都是形同謀反的大罪。

    沈赫城的確是北疆的最高統帥,但軍中還有監軍的存在。到了一定的級別,皇帝的猜疑比關外的蠻族更可懼。

    林嘉此時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吃了匱乏官場常識的虧。

    因有些事,是不會在課堂上教的。行舉業的男子會懂,因為他們的學習內容中便包含了各種律例、詔書、規則。

    但這一塊,女孩子們是不學的。

    真正官宦人家的女兒,會在與父兄的日常生活中細細碎碎地接觸到,是作為常識潛移默化地學習了。

    林嘉卻只是蹭了凌府的家學,生活中並沒有這種條件。

    凌昭便是吃準了她這一點。

    他根本就知道錢振堂不會出兵,更不可能跨界去求助沈赫城。

    他給了她三封信,第一封信只是幌子,通知錢振堂不過應有之義。第二封信才是真的,所以要信芳直接送到太子手中。第三封信純是為了將林嘉託付給沈赫城。

    至於關外之事,他要擔起的罪名,他只能靠自己去解決。

    尋常的官員或者可以回朝領罪,賠了仕途,苟且偷生。

    凌昭字熙臣,這個字是皇帝點他為探花的時候親賜的。他如今是東宮官,他是來替太子探看西疆的。

    身上揹負著這些意義的凌昭,他的失敗不僅是他自己的,也會被記在太子的頭上。

    他已經無路可走。

    “那他、那他是要往哪裡去借兵?”林嘉顫聲問。

    季白道:“大人道,車越國親厚我朝,他要往車越國去借兵。于闐劫殺我朝使團,這個血仇必須血報。”

    可他、可他是個文人啊!

    他雖也會刀劍功夫,是青城派的外門記名弟子,可他終究是個文人啊!

    林嘉只覺得心臟太難受了。

    又難受又無力。

    因凌昭的選擇她都懂。

    但卻無法承受,又無力幫他。

    這時候,她聽到沈赫城道了一句:“這個凌熙臣……”

    她倏地轉頭看去。

    沈赫城對凌昭並不熟悉,聽說過,大周最年輕的探花郎。

    但文武本不統屬,凌昭還年輕。又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北疆,八竿子打不著。

    最近兩次看到他的名字,都是從邸報上。

    因如今大家都在關注東宮,詹事府的人員變動就很敏感。凌熙臣在這個時候入詹事府,擺明了是皇帝留給太子的人才,沈赫城便注意了這個名字。

    再然後便是最近的一份邸報,西疆和親。沈赫城當然不贊成和親,但西疆不是他的防區,他輕易也不會開口亂說話。只和親使團的副使是凌熙臣。

    很明白,他代表著太子。

    只在今天,一封信,一份託付,一腔情懷,這個名字這個人便迅速地立體起來了。

    沈赫城已經可以隱約看到一個年輕人的身影。

    才華必然是有的,風骨也是有的,只兵事非玩笑,不能只靠一腔熱血。不在戰場上經歷真刀真槍地考驗,實在沒法說。

    當年,多少勳貴子弟奔赴北疆,夢想封狼居胥。多少人倒在賀蘭山下,馬革裹屍。

    太難說。

    林嘉聞聲轉頭,看著沈赫城——這個男人有權有勢,在戰場上赫赫無敵。

    他還是她的生父。

    她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父親!”

    這一聲父親,令沈赫城五味陳雜。

    因剛才,當他承認了是她的生父的時候,她十分平靜,也沒有與他當場認親,可知對“父親”其實沒有任何期待。

    比起來,那個凌熙臣比他這個血緣父親更重要。

    現在,為了凌熙臣,她卻毫不猶豫地就認了父親。

    “父親,女兒自出生以來,未曾有一日在父親膝前盡孝,實是女兒之過。只女兒終究是父親骨血,昔年母親為著父親才生了女兒,至死未曾吐露父親身份,以至太后震怒,母親困死在公主府,太嬪囚於冷宮十數年。”

    “女兒一生飄零,及至遇到凌熙臣,才魂有所依。”

    “求父親,看在母親的情分上,幫幫女兒,助凌熙臣脫困。”

    林嘉額頭重重地磕在手背上。

    季白也跟著跪下去。

    沈赫城凝視著她,道:“你可知道,邊將擅離駐地,或擅自出兵他人防區,形如謀反。”

    林嘉原先不知道,但現在已經知道了,原也是無路可走,所以破釜沉舟地求他。

    聞言,她抬起頭:“那請父親指點我,究竟怎麼樣才能幫上他?”

    沈赫城沉聲道:“若無諭旨,大周的一兵一卒,都不會為他而發。”

    林嘉抬起眸子,冷靜問:“那兀良哈三衛呢?”

    這個女兒!

    沈赫城眸中精光大綻。

    原來她的目標在這裡!

    林嘉道:“兀良哈三衛雖是羈縻衛,但其實只是盟約,不算是大周兵卒。三衛中,兀良哈部更與疏勒有世仇。值此良機,不若出兵疏勒,既報世仇,又能得利?與兀良哈部有百利而無一害!”

    尋常閨閣女子,能說出“羈縻衛”這個稱呼便已經難得了。這女兒竟能知悉兀良哈部與疏勒的恩怨關係。

    沈赫城盯著她:“這些,誰教給你的?”

    果不其然,林嘉吐出了那個名字:“凌熙臣。”

    高地上,凌昭用馬鞭指著北邊,告訴林嘉:【那個方向,就是賀蘭山、河套。】

    【這裡,便是北疆與西疆的交匯點。】

    【往北,便是北方諸鎮。寧遠侯總督四鎮,坐鎮北疆。往這個方向去,便是兀良哈三衛。】

    【從前,他們常常南犯,如今卻成為我們的衛戍藩籬。】

    兀良哈三衛其實還在宮裡的時候,凌昭給她講西疆的時候就提過的。只那時候只是簡單提一下,講了一下西疆北疆的大局。

    但在路上,凌昭講了很多關於兀良哈三衛的事,或者該說其實是,他講了很多北疆的事。

    當時林嘉震撼於天遠地闊的山河壯麗,聽著這些北疆舊事,只覺得生動畫面都撲面而來,直聽得津津有味,並未作他想。

    現在回憶起來,那自然是因為那個時候凌昭已經知道沈赫城可能是她生父,所以已經在提前給她鋪墊。

    太后蕩平了北疆,皇帝病弱,西疆要留給太子。

    年輕人自然不會像病弱老人那樣只想守成,只想安穩。太子滿心裡都想有朝一日踏平西疆,立下不世功業。

    皇帝還在,這事現在還沒法提到朝堂上,但私底下,和凌昭這樣同樣年輕的東宮官,不知道討論了多少次西疆的情況。關於能不能驅狼吞虎,驅使兀良哈三衛去打西疆這事,也反覆討論過可行性。

    當時,林嘉當作太子與凌昭間的軼事來聽的。

    這個想法卻依舊被沈赫城否決了。

    他道:“羈縻衛面向大周,面向我。凡我之命令,皆代表大周。沒有陛下旨意,我不能擅自調動三衛啟戰。”

    武將手裡握著兵,任何擅動,都意味著對皇帝存在有威脅。

    林嘉真的絕望了。

    沈赫城看著她的眼睛,都能看出她的絕望。

    她低下頭去,閉上眼睛,流下了眼淚。

    沈赫城沒有說話,想知道這個女兒接下來會說什麼,會做什麼。

    他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林嘉擦去眼淚,道:“我自出生便沒見過父親,今日得見,實是母親在天之靈庇佑。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知道自己骨血來自何處。”

    “父親賜我骨血,生恩無以為報,還請父親受我三拜。”

    她恭恭敬敬地給沈赫城磕了三個頭,謝過了生恩。

    她站起來:“給父親添麻煩了,望父親萬事安好,福壽延綿,我該回去了。”

    到最後,也沒有任何怨懟,無論是目光和語言。

    沈赫城眸光湛湛,凝視著她。

    第一眼,她像淑寧。現在看,像自己。

    是的,這個女兒,毫無疑問地繼承了她公主母親的美麗容顏和纖柔體態。

    可淑寧美麗卻天真,尊貴卻柔弱。

    這女兒美麗卻不天真、不柔弱。

    她這頭腦、性情,太像自己!

    京城的妻子一直在信裡反覆強調,長子有多麼地像他。甚至叫畫師畫了孩子的繡像給他。但沈赫城從沒見過那個孩子,一直很難去體會。

    身邊的孩子雖是庶子,卻從出生就分享著他的富貴和權勢,亦沒有嫡母壓在頭上。沒吃過他吃過的苦,沒經歷過他人生的轉折和攀登,他們到底是不夠像他的。

    沈赫城再也想不到,他會在淑寧的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

    這孩子前半生飄零,吃過苦,遭逢過大變。她雖是女孩子,卻實實在在地像他。

    果真是他的孩子!

    沈赫城嘴角微微扯起,隨即斂去,喝問:“回哪去?”

    林嘉道:“嘉峪關。”

    “他有他必須做的事,我幫不上忙,也不會去關外給他添亂。”她道,“我就在嘉峪關等他。他若能回來,我與他牽手回京城。他若馬革裹屍,我去尋他,帶他的衣骨回家。”

    沈赫城道:“他妄稱愛你,還不是送你去西疆和親。”

    林嘉道:“皇帝的命令誰敢違抗?便是父親也不能。且若不是疏勒生變,于闐偷襲,現在的我已經照他的計劃假死脫身。”

    中間竟還有這樣的計劃?

    “年輕人膽子真大。”沈赫城挑眉道,“假死之後呢?我的女兒就沒名沒份地跟著他做個外室嗎?你可知男人最是易變,情愛從來不是最重要的。待他厭倦你時,你又往何處去?”

    林嘉道:“我與他有不娶之約。我既不能嫁,他便也不娶。至於以後的人心易變,人生何處不是在變?我已經經歷過,最是知道。便你怕生變不走這一步,難道就能從此安穩了?我好好地在京城等他來娶,忽地就變成了公主,要被送到塞外去和親,人生要怎麼變,何時變,根本由不得人。”

    沈赫城道:“你還年輕,為一個男人,值得嗎?留下做我的女兒,以後,你的人生,有我來保證。”

    林嘉微微一笑。

    “父親的好意,女兒心領了。只一份生恩已足夠,我對父親,沒有期望過別的。”

    她抬起眸子:“但要說值得不值得……”

    “父親已娶,母親已嫁,卻有了我。便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此也是不倫之舉。”

    “有我的代價是母親鬱鬱而終,婆婆囚困十餘年。卻不知道母親覺得值不值?”

    “我年紀不大,人生才不過十六年。前十五年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因此處處小心謹慎,只做該做之事,正確之事,循規蹈矩,唯恐逾越半步便承擔不起,萬劫不復。”

    “只如今我卻再不這樣想了。”

    “因人活著,肉骨凡胎,有情有欲,便會有衝動不能自已之時、之事。”

    ”這世上,總有些事,不該做,卻想做。總有些人,值得我放下規矩與理智,便付出了性命,也不覺得悔。”

    情之一字,使人軟弱,使人堅強,使人理智,使人癲狂。

    使驕傲者低頭,嬌弱者勇毅。

    使先行遺忘的人被刺痛了心。

    林嘉道:“父親保重,女兒去了。”

    她帶著季白,再無留戀地轉身。

    沈赫城長長吐出一口氣,道:“站住。”

    他道:“嘉娘,既是我的孩子,認了父親,以後,要學著相信你爹。”

    林嘉遽然轉身!不敢置信!

    沈赫城道:“我當然不能擅自調動兀良哈三衛。但草原上又不是隻有他們。”

    ……

    ……

    時光匆匆就過去,已經是十月下旬。

    鎮北大都督府裡,林嘉住的屋子錦繡輝煌,暖暖地燒著地龍。便這樣,林嘉還是穿著襖。

    十月的金陵,還可以穿夾衣。北疆的寒冷卻超乎林嘉的想象,南方長大的人真是受不住。

    從前這種時候,草原最是難捱。北疆諸部便會集結南下,劫掠大周。

    如今,草原歸順,開了榷市。牧民們需要什麼,可以用牲畜、肉乾、皮子和乳製品來交換。

    但即便如此,那刻在骨血裡的好戰又怎能按捺得住。好在,今年他們另有去處。

    兀良哈三衛如今是羈縻衛,自然要聽大周的命令,乖順地不亂動。

    但草原部落豈止上百。既然不能往南,一些部落便集結,往西去了。已經聽說了疏勒內戰,這時候不去趁火打劫一番,枉為長生天的子孫。

    只這裡面,有多少是三衛諸部的人,就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有數。畢竟草原上最強的部族,都編入了三衛。

    甚至這裡面又混進了多少沈赫城的部曲,那就只有沈赫城知道了。

    她這父親,那日裡便批評她:“倒是懂變通,只還不夠圓滑。”

    想她一個閨閣女子,怎生跟這些官場老狐狸去比圓滑?

    她這父親,已經給皇帝寫了私信,認下了她。

    說起來也可悲,世間對男子和女子太不公平。明明是同樣的事,往往是截然不同的結果。

    一個女子若有了私生子,必要遭唾棄。她的私生子一輩子都是私生子。

    可一個男子有了私生子,世人只笑一句“風流”便輕輕帶過了。只要他肯認,私生子也能認祖歸宗,冠以他的姓氏。

    從此有了宗族身份,有了立腳的支點。

    所以少有千里尋母,多見千里尋父的。

    “姐姐!”

    “大姐姐!”

    窗外院子裡響起少年們清脆的呼聲。

    很快踩著皮靴的少年們就進來了,都生得英俊,可以想見那男人年輕時的模樣。

    見到她,他們都眉眼帶笑。

    林嘉如今有了兄弟姐妹。

    嫡長兄在京城,比她只大幾個月。庶女們都送到京城給嫡妻教養,沈赫城養在身邊的都是庶子。

    走在前面的少年是最大的二弟,也才十一歲。後面的三弟十歲。再後面跟著一個小尾巴,才六歲。

    家裡還有一個尚在襁褓的,年中的時候才得的。

    姐妹們很小就被送去京城,少年們其實也沒有姐妹們的記憶,對突然出現的林嘉十分親近。

    他們在北疆其實都算是土皇帝的太子一般的人物了。可依然十分嚮往京城。

    聽聞林嘉是從京城來的,總想聽她說京城的事。

    這會又跑過來喊她:“大姐!我們烤肉去!”

    “今天雪停了,待會我們去騎馬打獵!”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太小了,下次帶你。”

    “騙人!每次都說下次!”

    孩子多了真熱鬧。

    林嘉忍不住想,若凌熙臣能安然回來,她也想家裡有許多孩子。

    都長得像他也像她。

    只不知,他能不能平安回來。

    算算日子,草原那些去趁火打劫的部族應該抵達西疆了。裡面暗藏著沈家的部曲,會往回傳情報。

    林嘉在大雪紛飛的北疆靜靜地等著。

    每日裡都會與沈赫城見一面,或者一起喝個茶,或者帶上弟弟們一起吃頓飯。

    府裡的人都知道這一位是才找回來的大小姐。

    雖非嫡女,卻也是長女。

    林嘉過去十六年的生活沈赫城都問清楚了。

    他既已經出手相助,林嘉便斂了鋒芒,重又是一個嬌軟女兒。

    嬌軟的林嘉,無人不愛。她生得與淑寧這樣像,勾起了沈赫城許多的回憶。

    如今他有赫赫權勢,當年無力給淑寧的,如今便都想給林嘉。

    有時候補償別人,也是補償自己。尤其對那種自微而顯、由卑而尊的人。

    林嘉耐著性子等,到十一月初,先等來的是皇帝的信。因她留在榆林衛後,沈赫城便給皇帝寫信了。

    而西疆那邊,草原諸部先得集結,再發兵。等到了,沈赫城的人還要四處尋找凌昭。等找到,回信還有路上的日程,且還得再等等。

    果然皇帝的信裡叫沈赫城不要操心西疆的事,要盯好兀良哈三衛。三衛才降不到兩年,要防著他們有異心。

    雖則沈赫城的信裡說了,是凌昭派人護送了林嘉來尋父。但皇帝的回信裡沒有提及凌昭,想來以皇帝的角度來看,沈赫城和凌昭的交集只在於林嘉,他們兩個本身沒有關係,所以怎麼處理凌昭的事,沒必要跟沈赫城交待。

    關於林嘉,皇帝口氣也是淡淡的,甚至沒有責備沈赫城與淑寧當年的私情。

    這是因為中間夾著皇帝厭惡的宣平侯府,相比之下,一對男女的私情就不那麼重要了。

    且以男人的視角來看,困死了淑寧的是太后和駙馬,並不是沈赫城。

    皇帝說,既和親不成,那便收回林嘉的公主封號,只讓她以母族血緣繼續做一個縣主。

    但這是私下的溝通,這操作還得等以後,待事情都落定再從官面上執行。

    只皇帝一個字都沒提林嘉該往哪裡去。

    “那便是隨我們。”沈赫城說,“你既然是我女兒,自然要在我身邊,什麼時候嫁人什麼時候離開。”

    林嘉問:“陛下的龍體可康健?”

    沈赫城看了她一眼。

    他問:“你最後一次見他,他是什麼狀況?”

    “非常不好了。”林嘉道,“兩頰都陷下去。沒有精氣神。”

    沈赫城嘆了一口氣。

    當初是這個皇帝插手,才使他承繼了忠勤伯的爵位。

    並不是說只要是他這個人,到北疆就一定能封狼居胥,並不是。因打仗不是一個人的事。

    而勳貴子弟入伍,忠勤伯府一個庶子和忠勤伯本人,能拿到的職位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頂著忠勤伯的爵位入伍,因品級在那裡,縱是個失勢的沒落伯府,再低也有底線,他從一開始入伍就是“將”。

    倘沒有這個爵位,他雖是伯府子弟,伯府的恩蔭早給了二房的侄子們,他其實只是個白身,又沒有人脈可打點,可能就是“骨”。

    命運這種事,誰也說不準。

    沈赫城展了展手中的信紙,道:“口吻倒是陛下的口吻,隻字卻不是。”

    林嘉嘴角抿緊了。

    這說明,皇帝的身體沒有起色,可能更糟了,連這種私信都無法親自執筆。

    皇帝身體不好,就更不可能對西疆動兵事。

    “我猜錢振堂那裡,陛下大概是叫他收緊防衛,一切求穩。”沈赫城道。

    林嘉垂下了眼。

    “別急。”沈赫城道,“再等兩天,那邊該有消息了。”

    林嘉耐著性子等,又過了幾日,終於二弟躥進了她的院子,猴子似的:“大姐!我姐夫有消息了!”

    “姐夫”什麼的,是沈赫城私底下跟兒子的戲言。因嫡長子在京城從未見過,跟前這個老二便是最長的了。很多事沈赫城都會讓他參與,也扔到軍營裡操練,不讓他做不知世事的富少爺。

    林嘉有一瞬,呼吸都不敢呼吸。

    直到皮猴子笑道:“是好消息,你快去。”

    林嘉腳步匆匆地去了。

    和她相認也有一個多月,沈赫城第一次看到她失態的模樣。他覺得有趣,打趣道:“我的女婿還不錯。”

    看林嘉直盯著他,他“咳”了一聲,道:“他平安無事。”

    林嘉身形一晃,從知道真相那天開始,直到現在,整個人才終於鬆下來。

    眼淚都流下來了。

    “行了,別哭了。”沈赫城道,“你挺會挑人的。凌熙臣這下子可以回京城了。他實是不錯,竟不用我幫。”

    沈赫城原是打算藉著北疆諸部的遮掩,使其中暗藏的兀良哈部的戰士助凌昭找于闐復仇。

    不料,竟沒用上。

    “他向車越國借兵,又跑去哲博泰。因車越國的王后是哲博泰的公主,跟大周也算轉折親。又借到了兵。”

    “一路上,他又去說服了那些與于闐有仇的小部、小國跟隨他,一同去攻打于闐。”

    “真是沒想到,我的人到的時候,他已經把于闐滅了國。這小子……”

    是個狠人。

    果然,不經過戰場真章,不是誰是將誰是骨。

    “一個探花郎……”沈赫城道,“嘿。”

    這一聲“嘿”裡,自然都是讚賞。

    一同到的還有凌昭給林嘉寫的一封私信。

    從這封信裡知道了更多的細節。

    在車越,凌昭說服車越國王,大周威嚴受損,亦是車越的威嚴受損。車越國王因是大周血統,在過去得到過頗多饋贈賞賜,也曾在災害困難時受過大周的援助接濟。便借給他兩千士兵。

    在哲博泰,凌昭告訴國王,若搶回被于闐搶走的公主嫁妝,分一半給他。哲博泰國王心動,借了他一千五百士兵。

    凌昭便帶著三千五百士兵上路,警告路經的小國、部族,若不協同討伐于闐,便視為與于闐合謀。待日後,必剿之。

    小國懼怕,便派出士兵給他。

    最後,凌昭湊出了六千人的隊伍。

    “六千人,只要將領不蠢,足以打一場硬仗了。”沈赫城說。

    他摸著下巴,道:“曉之以情,動之以利,恫之以威。”

    凌熙臣是個小狐狸啊。

    這個女婿不錯。

    定遠侯很滿意。

    只凌昭信尾說,他暫時還不能離開西疆。

    因北疆諸部開始打疏勒了。

    疏勒過去是西疆的雄獅,如今分裂成了兩隻鬣狗。凌昭要替太子看一看,分裂的疏勒還有幾成的實力。

    因西疆和北疆雖聯通著,到底是有距離。北疆諸部並無遷移至此佔據地盤的意思。他們就和往年南下犯邊一樣,主要還是為了劫掠。

    吃飽了,口袋裝滿了,就抹抹嘴回去,留一地狼藉。

    像蝗蟲一樣。

    是不可能真的指望他們消滅疏勒的,要徹底解決疏勒,最終還是要靠大周自己。

    得等到太子成了皇帝。

    知道他平安就好了,林嘉終於能安下心來做鎮北都督府的大小姐。

    安心地等著他。很快就到了新年。林嘉第一次過這麼熱鬧的新年。便是上一次在京城過新年,也只有她和林太嬪兩個人而已。

    弟弟們在院子裡放花炮。

    沈赫城啜著溫酒與林嘉說京城的定遠侯府的母子倆。

    “她是個拎得清的,你不用擔心她。”他道,“你大哥……我和他每個月通一封家信。他的文武老師都是我給他找的。他是個沉穩的孩子。”

    “他以後要承我的爵位,待你回去京城,要與他多親近。”

    林嘉道:“父親說這些做什麼。”

    沈赫城道:“給你說清楚孃家的情況,以後跟女婿吵架了,也知道哪能回。”

    他挑眉:“你如今不必假死了,姓凌的自然要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我的女兒才行。”

    林嘉也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沒有和親的事,他該早把她抬進凌家了。

    她的嘴角不由得漾起了笑意。

    沈赫城搖頭,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會好好地給她準備嫁妝,讓淑寧在天之靈也安心。

    新年紅紅火火,大家都盼著燈節。

    可燈節還沒到,京城的喪訊來了。

    山陵崩。

    一時紅燈籠都撤下收回庫裡,白燈籠掛上。喜慶的紅襖也換成了麻衣,舉國哀悼。

    為老皇帝祭奠的時候,沈赫城看到林嘉跪在火盆旁,雙手合十,默默禱祝。

    他問:“在求什麼?”林嘉抬起頭:“求他來世,有個好身體。”

    定遠侯雙手負在身後,仰望蒼穹,長長嘆息。

    林嘉向來是一個到哪裡都能站穩紮根的人。她在鎮北大都督府裡也過得很好。

    轉眼就到了新年二月。

    天暖和了一點。這暖和也只是相對深冬的酷寒而言的,實際上,對林嘉來說,還是如數九寒天一樣的冷。

    這日她在燒著地龍的屋裡,坐在桌旁看書。忽然有個影子從背後投到了書上。

    弟弟調皮,有時候開玩笑會從背後跳出來。林嘉也不回頭,道:“走開,別淘氣,姐姐看書呢。”

    背後那人卻道:“好狠的心,這麼久不見,卻叫我走開?”

    書掉落在地上。

    林嘉震驚轉身。

    凌昭負手站在她身後。

    黑了,皮膚粗糙了,琉璃美玉般的俊美感減了兩分。

    稜角卻更分明,眉間是經歷過風霜雪雨、戰陣沙場後的沉凝。

    有了幾分錚錚之感。

    林嘉緊緊地抱住了他!

    凌昭也抱住了她。

    兩個人安靜地相擁許久,凌昭輕輕地拍她的背心:“別哭,這就帶你回京城。”

    林嘉擦去眼淚,但想到他誆騙了她,把她騙到榆林交給了沈赫城,便恨從心起,狠狠咬住了他的肩頭。

    凌昭吃痛,倒抽口氣,又笑嘆。

    捧住她的臉,凝視許久。

    林嘉的眼淚又流下來。

    凌昭低頭吻幹,可又流了出來。

    凌昭喟嘆一聲,低下去吻住她的唇。

    新帝登基,改元永康。

    永康元年四月,護送義德公主和親疏勒的凌昭凌熙臣回京了。

    轟動一時。

    因他在西疆的經歷堪稱傳奇,竟一人滅一國。

    永康帝正年輕,新登大位,便有這樣的吉慶之事。整個新朝一掃從前垂暮陰沉之氣,煥發出了從未有過的蓬勃生機。

    回到京城的凌熙臣,進為國子監祭酒。

    他今年才二十五歲,大周朝又有了最年輕的國子監祭酒。

    他走到這個位子,仕途清晰可見。因翰林院出身的人,在三品之前的最後一個跳板,要麼是翰林院學士,要麼是國子監祭酒。

    在這兩個位置上停留過,下一個位置便是侍郎了。

    茶館酒樓裡,已經在議論,凌昭凌熙臣,到底多大年紀可以做到侍郎。

    當然議論得最多的還是他的傳奇經歷。

    這經歷裡,因還有一個公主,又不免帶有幾分曖昧的色彩。使臣帶著公主逃亡,聽起來就有幾分旖旎。不知道這路上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那位公主雖然不是真的金枝玉葉,但絕色傾城是真的。

    看,這不就傾了于闐。

    又說起這位公主,也不知道是命好,還是命不好。

    本是民婦,忽地成了縣主,忽地又被送去和親,忽地又回來了。

    因和親未成,公主的封號撤了,竟又做回了縣主,實令人瞠目結舌。

    在這些熱烈的討論中,自然不會有人想起死在了西疆的還有一位親王。

    畢竟京中還有很多親王,也不缺這一位。

    議論中的義德縣主林嘉已經與林太嬪重逢。

    林嘉跪在了太嬪面前:“他叫我替他給婆婆磕頭賠罪。”

    她重重地磕下頭去,因這一下,是替沈赫城磕的。

    林太嬪沉默了許久,長長嘆息。

    “是這樣的人物,倒也不算辱沒了淑寧。”

    “嘉嘉,你以後安穩了。”

    未及半月,京城又爆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新聞。

    凌昭凌熙臣求娶了定遠侯府的大小姐。

    這個大小姐卻不是那個養在嫡母膝下的十一歲的女孩子,而是定遠侯新認回來的遺珠。

    這遺珠也不是旁人,竟是就是以民婦一步登天的義德縣主。

    京城吃瓜看熱鬧的人,嘴巴都合不攏了。

    於普通人家,只羨慕得砸吧嘴。一個民婦,怎能接連有這樣的好運呢。

    但宗室近支的人家裡,卻都恍然大悟。

    原來,淑寧的“那個人”,竟是定遠侯沈赫城。

    這當爹的名號擺出來,縱義德縣主嫁過一次,如今再嫁翩翩探花郎,也沒有人敢嘴碎說一句“不般配”。

    永康元年九月,定遠侯沈赫城的長女出嫁,

    嫁妝是弟弟們從北疆押送過來的。十里紅妝,繞城而行,不見頭,不見尾。唯見滿街的喜慶紅色,沉沉箱籠。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禮成。

    待入了洞房,賓客散去,紅燭滾滾,喜帳低垂。

    燭光將帳子裡也映得通紅。

    林嘉的臉嬌如芙蓉。

    凌昭含笑望著她,卻忽然淚溼了眼睫。

    “嘉嘉,你終成了我的妻。”

    “我在西疆關外,常想,我若是死了,你以後會不會再嫁給別人。”凌昭道,“我原以為,自己心裡自是想你能有良人相伴,白首共老,子孫滿堂的。”

    “可偏每次一想,就好恨,恨得咬牙。”

    “便告訴自己,凌熙臣,你不能死。”

    “你得回去娶她。”

    人生的事,許多曲折,一言難盡。

    只謝蒼天,縱頗多曲折,有情人終是成了眷屬。

    林嘉撐著床,俯身過去,吻幹他臉上的淚痕,嘆息。

    她說:“凌熙臣,其實那時候我在北疆也常想,若你死了,我也後悔。”

    凌昭抬眸:“後悔什麼?”

    林嘉沒說話,卻推著凌昭的胸膛,將他推倒。

    她佔據了上方,看著他的眸子:“後悔兩個人,明明兩心相知,兩情相悅,卻直到生死離別,都未曾皮肉骨血相融過。”

    她低下去吻他。

    凌昭嚐盡纏綿,緊緊抱住懷中人,帶著她翻身,移天換地。

    紅帳微動。

    中衣、紅袴,刺繡精美的小衣……

    一件件從帳中丟了出來。

    紅燭嗶啵,鴛鴦呢喃。

    十指交扣,抵死纏綿。

    在天願為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此情此意,蒼天可鑑。

    林嘉與凌熙臣,終是皮肉骨血都作了一體。

    一同融入了白光裡。

    【全文完·無番外】

    壬寅·端午·袖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