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檸草 作品

第160章 不可名狀入場券(四)

    他不想遺忘。

    他好像在跟時間進行一場拉鋸戰,拼命地把被時間捲走的記憶搶奪回來。

    可還是抵不住這些記憶在慢慢變少。

    讓詹旭鴻尋找也好,進入回憶碎片也好,每年去看望院長媽媽也好,甚至編造她為國家秘密部門辦事實在抽不出空探望院長媽媽也好。他或許也是在提醒自己,有一個讓他不想遺忘的人存在過。

    她也曾有過那麼一段時期,可當時的她輸了,輸給了三千年光陰與完全陌生弱肉強食的環境。

    一陣風吹得鐵門縫隙又開了些。

    趙如眉回過神來眨了下有些酸澀的眼睛,面容浮現一個坦然的笑,聲線輕卻認真地向門裡面的人說:“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這麼久。”

    這句道歉,是她欠的。

    卻還在一個往事一點點發酵,卻又不夠時間使其腐化的,最難熬的時間段。

    嘗著味,像甜裡裹著苦。

    這兩味混在一塊,甜苦交纏,分都分不開。

    門裡面的人遲遲沒有回應,趙如眉抬頭呼了口氣,並不意外。

    失蹤二十年,找了二十年找到幾乎絕望的人突然出現,換做誰都需要時間去辨別去消化。小安如今不是普通人,他威懾太大,境外勢力不知道多少人想方設法想要殺了他。

    他還得考慮這是不是敵人設的陷阱。

    回憶碎片應該有時間限制,趙如眉站著等了四五分鐘,才再度開口:“詹科長說你如今在出國家公務,等你辦完手裡的事就回來吧,注意安全。”

    趙如眉並不指望這一場談話就讓小安徹底相信她,但她給了小安可以驗證的信息。

    給詹旭鴻打電話也好,或是讓國家機構其他人重啟調查,亦或者他回來親自辨別驗證都可以。

    趙如眉轉身打量這附近,有兒時記憶指引,找鑰匙跟找到雜物間的過程很順利。或許是這具身體太小,這校園看起來還挺大的。

    趙如眉活動了下有些痠痛的腳,小時候的她這個時候已經跑著找了一片區域,因為從來沒有留意過班主任的去向,又礙於對其他老師的不熟悉而不敢搭話。她硬是跑了很多個地方,實心眼地只想找班主任求助。

    但實際上班主任也沒鑰匙,最後還是從有配備用鑰匙的食堂阿姨那裡得來的。因為平常留著鑰匙的那位老師也不知道去哪了,只能找備用的。

    還好這雜物間的鑰匙配了不少。

    印象裡小時候的自己拽著班主任過來時,天色好像已經黃昏大半了。

    趙如眉看著太陽西斜的天空,為了不把小安堵雜物間裡。她打算換個地方轉轉,看能不能順便想起些別的。

    十幾歲的時候回憶兒時,就像看曾經單蠢的自己,為各種迷惑操作而捂臉。

    但如今的趙如眉即便回憶起自己的兒時,卻像成年人看小孩。感覺哭也好看,笑也好看,格外有意思。

    她拿定主意剛走兩步,忽地聽到身後鐵門被拉開的聲音,一回頭恰好被眼尾泛紅,手臂衣物甚至白淨小臉上都沾著灰塵的男孩拽住了手腕。

    趙如眉看了眼隔著薄薄衣袖握住自己細手腕的小手,又與跟她這個小身體差不多高的孩童對視。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一雙烏黑瞳仁帶著幾分未散驚悸,隨著手指縮緊,感覺握住的不是幻象,他才又放鬆力道。

    “我如今就在國內。”

    趙如眉見他還不是太信,體貼說:“詹科長有我的聯繫方式。”

    他又想用力攥住這隻手,卻被理智剋制。看著神色坦然平和,言語間使人如沐春風沒有丁點違和與瑕疵的她,季淮安抿著唇,眼角的紅還未褪,揚起一個笑,聲線有些啞,“你這些年一個人,過得好嗎?”

    “嗯。”

    趙如眉對上他的視線,頷首認真說:“除了見不到大家會想念外,一切都好。”

    她坦然從容,說出了預料之中讓人高興的話。就連注視也那麼地堅定而坦誠,就像時隔多年終於歸來的故友,與他道了思念與平安。

    季淮安率先錯開這種對視,視線落在握著的手腕上,一字一句輕聲說:“我這邊,很快。辦完事,就回來。”

    該鬆手了。

    他手指漸漸放鬆,眼看著手腕一點一點從掌心脫離,他還是不太確定人是否真的回來了,可如果是呢?在徹底鬆開前,觸碰到衣袖的手指本能地還想將這手腕拽住,但被他理智壓了下來。

    明面上,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

    “你那邊注意安全,如果沒有什麼突發……”趙如眉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這說法有些不吉利,她頓了下,換了個說法道:“國內對玩家如果沒有特殊徵召調遣,我會待在國內等你回來。”

    “不會再突然失蹤嗎?”

    季淮安視線微抬,看著眼前五官精緻的小姑娘。狀似不在意,摻著幾分玩笑的笑意問:“如果不確定,記得提前跟我說一下,讓大家都有個心理準備。”

    聽著這禮貌說辭與挑不出破綻,甚至很可愛的笑。趙如眉身側的手指微動,沉默一下,忽然抬起雙手捧著他帶著些許嬰兒肥的臉頰,動作很輕地揉了揉,揉掉了他臉上的表情。

    “這次給你百分百保證,我可能會因為特殊事務短暫離開國內,但絕對不會突然失蹤。”看著面具被搓掉,恢復面無表情的男孩,趙如眉滿意地鬆開手,正色說。

    笑意被搓掉,臉上還留有餘溫,季淮安不再勉強自己做出表情。他沉默著,彷彿無言以對。

    事實上,也的確是的。

    二十年的空白,當真人出現時,哪怕此刻正面對面交談著,觸碰著。相互之間卻彷彿隔著一面看不見的玻璃,彼此都猜不透對方的想法,卻又礙於不想驚擾或是令對方反感等緣故,無法直白地問出內心所想。

    即便是季淮安也要承認,如果眼前這個真的是如眉的意識與靈魂,那兩人也回不去二十年前那青澀的,彼此試探的關係。因為他沐浴著殺戮與算計野蠻生長了二十年,而他自責弄丟了的女孩,也獨自成長了起來。

    “這個回憶片段還有多久結束?”趙如眉率先開口打破了這種沉默。

    “這裡的時間與現實是10:1。”

    季淮安以為她擔心會耽擱現實時間,回答後又補充說:“你想回去,我可以現在結束。”

    “倒不是回去。”趙如眉環顧四周,輕鬆說:“我時間很充裕,只是離開太久,都忘了這座小學的佈局,我正打算逛一逛。”

    “十五分鐘。”季淮安抬頭看著天色,見橘紅晚霞還沒覆蓋,大致推了個時間,這個回憶碎片本來是小姑娘拽著老師過來,門開了就會結束。

    而開門的時間段正是黃昏。

    “嗯。”

    趙如眉應了聲,正琢磨走哪條路,季淮安卻忽然開口:“你知道你的教室在哪嗎?”

    趙如眉偏頭看向神色平靜,白淨五官從小就能看出帥哥胚子的小孩,坦然笑了下,如實回答:“忘了,這段離開的時間稍微有點久遠。”

    “我帶你去。”季淮安很快便走近,在她前面帶路。兩人一前一後僅差半個腳步,走了幾米,他隨意說:“但你知道鑰匙和我在哪。”

    他這話單聽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與他上一句詢問串起來的意思卻很清晰。

    “這個嘛。”

    趙如眉邊走邊坦然說:“因為小時候的我真的很想把你救出來,所以有關於鑰匙怎麼獲取,以及你被關在哪裡,還是有記憶點的。”

    “……”

    季淮安手指一顫,緊抿著唇。

    這個回答,簡直作弊。

    “對了,救出來之後呢?當時我們是怎麼回去的?”

    趙如眉這個是真的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找到老師,把小安救了出來。但腦海裡完全回想不起絲毫把人救出來後是怎麼回去,甚至學校對把小安關在雜物間裡的那個調皮小孩是怎麼處理的了。

    “你在哭。”季淮安順著這幾個問題,邊回想邊說:“我已經出來了,你還在哭,嗓子啞得聲音都變了,老師跟我怎麼哄都停不下來……”

    “嗯……”

    趙如眉等了會,一直沒等到下文,索性追問:“那我怎麼停的?”

    “你最後哭得沒力氣了。”

    季淮安正色說:“就沒哭了。”

    “然後我們兩個就回福利院了?”趙如眉感覺有點不對,但實在想不起來當時情形,順著這個思路往下問。

    “嗯……”

    季淮安應了下。

    “之後呢?那把你鎖起來的小孩學校怎麼處理的?”趙如眉說。

    “學校讓家長帶著孩子向我們道歉,雜物間也被拆掉了。”或許是回憶碎片的緣故,季淮安這些記憶哪怕過去二十年,仍記得格外清晰。

    說起雜物間被拆,趙如眉忽然有點印象了。但不是親眼目睹,而是她似乎也問過這個問題,好像是某天路過,發現雜物間煥然一新了?之後有人跟她說被拆了。

    很奇怪,這種小事她居然都能被提醒從而產出印象。可偏偏小安出來後記憶就跟斷片了似的,完全想不起來,她直覺小安肯定省略隱瞞了什麼,而且從他態度來看,並不打算如實透露。

    趙如眉縝密回想一遍,乾脆說:“我回去後是不是生病了?”

    “嗯。”季淮安聲音一低,帶著點微不可察的心疼,“聲帶損傷,之後咳嗽,發燒,高燒到了39°。你住了三天院,期間意識一直處於昏沉狀態。可能是住院的緣故,覆蓋了這段記憶,你之前也不太記得。”

    趙如眉:!?

    她都驚了,自己小時候這麼猛的嗎?

    “我真的是哭累了才停下來的嗎?”趙如眉抬眸看著小孩白淨側臉,有理有據提出自己疑惑:“你不要覺得我記不起來就開始糊弄,如果我一直哭得停不下來,直到喉嚨發不出聲音,那可不止聲帶損傷那麼簡單。”

    季淮安沉默下來。

    “我作為當事人,就事論事,對當時的你也算有一點點小恩惠,要個知情權不過分吧?”如果沒有提起這個話茬,趙如眉還不至於刨根問底。但這回答要麼真要麼假,這種真裡面摻假的感覺,屬實有點磨人。

    “我哭了。”

    發現糊弄不過去,不得不揭開黑歷史的季淮安停下步伐,木著臉看向眼前白白嫩嫩的小姑娘說:“因為你當時眼睛哭腫了,聲音啞得不成樣,老師跟我都勸不住。我悲從心頭起,也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