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梨 作品

第56章 番外六

    陸太太難以置信後退一步,她無法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東西,愣神良久,才向章之微確認:“你方才是不是說錯了?”

    章之微訝然:“陸叔叔沒說?他想收養我。”

    陸太太大驚,陸老闆咳出聲,他嘟囔一句什麼,沒人能聽清。

    陸廷鎮柔聲:“微微。”

    陸太太驚駭,打斷陸廷鎮:“你做了什麼?”

    陸廷鎮說:“什麼都沒做。”

    陸太太不信,她仍握著章之微雙手,懇切開口:“好孩子,他做了什麼壞事?”

    章之微說:“嗯……這算壞事嗎?”

    ——當然算。

    陸太太要落下眼淚,溫柔拉著章之微的手,只愧疚地說自己沒有教好陸廷鎮,才讓章之微吃盡苦頭,居然連這種不成調的昏話也講出……談這些事情的時候,陸太太趕走陸廷鎮和陸老闆,讓他們父子倆商議,她則是陪著章之微,連自己脖頸中常掛的一個玉佛也摘下,掛到章之微脖頸上。

    章之微當然知道那尊佛,是陸老闆的母親送給陸太太的,陸太太現在執意要給她,背後含義,不言而喻。

    她不敢收,又擔心會掉在地上跌碎——都說好玉需人養,這上好的玉被珍重多年,光澤瑩潤,水頭足,就這樣懸於章之微脖頸。章之微低頭,伸手觸,只覺珍貴,有些承受不起。

    陸太太瞧:“很配你。”

    章之微斟酌語言,嘗試推辭,陸太太只搖頭:“微微,這麼多年……你還要拒絕嗎?”

    章之微握住玉:“什麼?”

    “廷鎮的心思,我們都清楚,”陸太太放下手,她溫柔望章之微,“我們都已經老了,今後的事情,屬於你們……廷鎮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也不干涉。”

    章之微不知該說什麼,陸太太靠近她,以憐愛的姿態,親了親章之微的額頭:“微微,歡迎你回家。”

    ……

    陸老闆和章之微的溝通仍舊很少,就像當初暗中給予她幫助、送她離開,今時今日,陸老闆對章之微的歡迎,也僅僅限於晚餐上對她如今學業的關心。不可置否的一點是,陸老闆很欣賞她仍舊求學、以及她選擇繼續讀書這件事。儘管陸老闆仍迫切想要擁有一個繼承者,但在陸廷鎮三言兩語拒絕後,他也短暫放棄這個念頭,不再提起。

    晚餐後,章之微才又回到陸廷鎮的那個已經改造完成的房子中。陳媽頭髮白了不少,她沒有那麼多顧忌,從見到章之微就開始落淚,抱著她哽咽質問,為何如此狠心拋下這些、一走了之……

    她仍舊為章之微燉好冬瓜盅,並將她們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被子蓬鬆柔軟。

    已經三年了。

    章之微的確感受到港城的變化,許多英資企業開始計劃著退出,那些英國的差佬不再以往那般理直氣壯地神氣,儘管尚未迴歸祖國懷抱,但仍舊有許多東西在悄然改變。總體而言,市民參與公共事務的慾望並不算高,對於大部分民眾而言,十年後的事情似乎和現在的生活沒有太多變化……但總有想要憑風直上的人,從消息剛出時便早早做好規劃,以搶佔先機。

    陸廷鎮和陳修澤便屬於後者。

    次日,章之微去探望了花玉瓊和烏雞。花玉瓊現在的工作要更輕鬆一些,她具備極高的語言天賦,除了英語,粵語,國語和葡萄牙語外,她還會說流利的俄語,這些東西讓她在新的工作中頗受上司器重。而在懷孕後,她也擁有相應的假期。

    花玉瓊還是和以往一般溫柔,不過,中午時分,是烏雞親自下廚煮麵,味道竟也不錯。章之微還將耳朵貼在花玉瓊腹上,聽了聽小baby的動靜。

    不過,章之微還是未能去見孟佩珊,對方去了美國讀書,暑期要跟隨兄長旅行,並不在港城。她的朋友少,下午,還是去為阿曼和親生父母掃墓。

    陸廷鎮讓人重新修整了阿曼的墓碑。而章之微親生父母的墓碑也早被重新打理,有專門人負責照顧。陸廷鎮曾考慮過為章之微父母重新換新的墓地,但被章之微拒絕了。

    遷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章之微不想驚擾父母亡魂。

    掃墓結束後,章之微默然靜立許久,轉身,告訴陸廷鎮:“我想去北角看看。”

    陸廷鎮有些意外,仍舊頷首:“好。”

    章之微所說的北角,就是她整個童年居住的地方。

    她自小就在北角長大,之後儘管搬到其他地方,卻仍舊對這一片區域念念不忘。一九四九年之後,許多上海人遷移到港城北角,人是群居動物,而熟悉的鄉音和其他相同生活特質能讓人更好地聚合在一起。北角是上海人的聚集地,也被稱為“小上海”。

    章之微和父母的居住的地方就在春秧街附近,這裡是一個經常溼漉漉、潮潤潤的街市,嘈雜,煙火味兒足,周圍都是賣雜貨、賣肉的鋪子。港城土地有限,房子修建得也密密麻麻,街道並不寬,常常擠滿了買菜的人,許多人還會將自己的攤子挪到馬路上來擺。春秧街中間,電車叮叮響地穿過,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菜、生肉的氣息。

    章之微最愛來春秧街,小孩子沒有不喜歡熱鬧的,比起狹窄的房間,她也喜歡亂糟糟的街市。不過她在北角生活的時候,這裡已經不再是完整的“小上海”,越來越多的福建人搬過來,擁擠狹窄,許多舊鋪被關掉,新鋪開張。

    這裡已經不再是章之微所熟悉的北角,只是菜市場中擠迫的人群猶在,春秧街上的美食也不再吸引人,美食家們奔向了馬寶道街,本想是證據新建的新街市。今天是星期日,在北角汽車渡海碼頭上,能夠看到許多休假的菲律賓女傭——港城中,僱傭菲傭的人家不少,即使是工薪階層,在有了寶寶後,也會專門聘請一位菲傭來照顧寶寶。不過這些主顧、師奶們,很少願意和菲傭一同慶祝假期,在假日中,這些深膚色的菲傭們就將布鋪在空地之上,聊天,吃多士。

    在一家老鋪前,陸廷鎮駐足,為章之微購了一支雪糕。

    天氣熱,雪糕一曬就要化。章之微舉著雪糕,認真地品嚐要滴落的奶油,她吃得專心,聽見陸廷鎮忽然說:“第一次見你時,你也在吃雪糕,整支雪糕吃乾淨了還捨不得,去舔雪糕棍。”

    章之微呆怔:“什麼時候?”

    陸廷鎮笑了,他望向烈陽下的熙熙攘攘,想了想:“那時候你還小。”

    那時候章之微還小,陸廷鎮也還在讀書。

    阿曼已經跟隨陸老闆做事,做工。

    北角是港城中一個特殊的聚集地,因上海人和福建人的遷移,這裡有許多賣上海食物的南貨鋪,有賣生煎包的小館子,還有將臉塗得粉粉的婆婆賣面線,也有福建菜、潮州菜和客家東江菜,這邊食肆繽紛,五花八門。

    陸廷鎮來過幾次北角,倒不是為了吃東西,而是去旋宮看魔術表演,還有都城,陸廷鎮看的第一部黑澤明的電影《用心棒》,就是在這裡。

    只是北角的人員組成越來越複雜,陸廷鎮也開始漸漸少來。

    阿曼是近些年才開始跟隨陸老闆的,陸廷鎮對這個大塊頭、黑黑的男性沒有什麼印象,只是他跟隨居住北角的朋友回他家中取東西,偶然間看到阿曼站在雜貨店前,旁邊跟著一個還沒對方腿高的小不點,扎兩個歪歪的辮子,穿著倒乾淨整潔,正在舔一根雪糕棍。

    陸廷鎮頗為訝然,未想到阿曼這麼黑,女兒卻長得這樣白。

    直到阿曼為陸老闆擋槍亡身,陸廷鎮才知道,這個白白的女孩,原來是他養女。

    養女名字不錯,芝蘭,紫薇,章芝薇,有種嫻靜文雅的氣質。可惜命不好,親生父母意外亡故,養父又死於非命,瞧著可憐,又還在讀書,陸老闆不想養著她,考慮著是否多給她錢,讓其他人養。

    儘管章芝薇年紀尚幼,但能瞧見五官美麗。

    在陸廷鎮眼中,美麗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人投胎要看命數,命數好的人,毋需用臉,也能輕鬆得到所需,美麗不過錦上添花,有則好,無也可;而那些命數差的人,美麗並非優勢,反倒讓她(他)們更容易遭受侵害和剝奪。

    陸老闆說出要多給她些錢,讓別人教養她時,陸廷鎮已經可以預見她的未來。

    “不可,”陸廷鎮說,“我們要養她。”

    他對陸老闆說:“您既然已經將阿曼認作乾兒子,為何不能再將她當做自己的幹孫女?”

    陸老闆說:“她命硬。”

    “或許是名字不好,壓不住,”陸廷鎮起身,“請個人,重新算一算,換個能壓住她的名字。”

    陸廷鎮重新為她改名,芝改之,薇改微,都是簡單又輕的字眼,終於說服陸老闆,將她養在陸家中。

    陸廷鎮沒有妹妹,章之微剛到家時,他只覺著新鮮。男孩和女孩不同,陸廷鎮看到調皮搗蛋的男孩就頭痛,但女孩不同,章之微剛到陸家時,不小心在花園中被絆倒,跌了一身泥巴,陸廷鎮也覺著可愛,親自給她擦乾淨臉,讓人帶她去洗澡。

    陸廷鎮沒養過女孩,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章之微是他帶到宅院中的。她養父是陸老闆的乾兒子,那她就是陸廷鎮的幹侄女——都說長兄如父,他現在被章之微一口一個叔叔地叫著,也和做她父親差不了太多。

    這個接連轉了兩家的女孩沒有太多安全感,陸廷鎮便花心思陪她玩,送她讀書學習,給她買玩具,買零食,讓人帶著哄她開心,倘若事情如此安穩繼續,那麼,在她長成後,陸廷鎮會送她讀名校,在她結婚時奉上豐厚大禮,讓她風光出嫁。

    可惜天不遂人願,阿曼的身份無法遮掩。

    陸老闆年輕時被合作伙伴背叛,險些丟命,從此之後最恨背叛,他能想到的,就是殺掉章之微,永絕後患。她畢竟已經懂事,阿曼遺願又是託陸老闆照顧她,很難說清,她如今來此,是否懷有其他目的。

    陸廷鎮極力反對,才留下章之微一條命。

    ——倘若在接回章之微以前,陸廷鎮說不定會贊同陸老闆。只是這麼久的相處,陸廷鎮下意識將她保護在羽翼下,怎捨得斷送她一條性命。

    不僅如此,陸廷鎮還強行壓下,不許任何人談論此事,只是不會再去祭拜阿曼。對於他們而言,祭拜一個二五仔,簡直是奇恥大辱,誰也不知阿曼的死是否別有用心。究竟是意外還是在計劃中,如今阿曼已逝,再難分辨真相如何。

    陸廷鎮希望章之微不知這些。

    倘若她有二心,陸廷鎮不能保證自己的槍不會抵她額頭。

    好在並沒有。

    陸廷鎮暗中觀察許久,確認章之微對阿曼的事情毫不知情,她只是為張媽態度轉變而傷心,忍不住偷偷難過。

    陸廷鎮不能對她言明其中利害,他還是同往常一樣,做個好叔叔,待她一如既往。

    章之微初,潮時的衛生巾,也是陸廷鎮買來的。他同英國佬打交道多,細心諮詢了熟悉的、家中有女兒的合作伙伴,精心為她挑選合適的品牌。陸廷鎮知曉女人不易,每月的定期流血更是可憐。每逢章之微生理期,陸廷鎮都會讓家中廚師多做些補氣血的食物,經期後,也會燉八珍湯為她滋補。

    陸廷鎮沒有孩子,也沒有養過弟弟妹妹,他卻從章之微這裡得到一些愉悅的回饋。她抽條長個兒,像個挺拔的小棕櫚樹,陽光曬得她肌膚漸漸多了層蜜色——不過這些暴曬後的痕跡也很漂亮、健康。至少陸廷鎮就不能這樣坦然地去陽光下接受日光浴,他經不住曬。

    像大部分人一樣,陸廷鎮也想將自己未能實現的部分理想寄託在她身上,有了陸廷鎮的庇佑,她不必煩惱自己將來要學什麼,她可以選擇自己的愛好和興趣,做畫家,做詩人,做藝術家,都可以,她不需要承擔什麼重擔,也可以快樂去陽光下奔跑……陸廷鎮將心血灌輸在她身上,照顧她,如同照顧理想化的自己。

    直到某個夏夜,陸廷鎮瞧見章之微抬手揉著胸口,她皺眉,瞧著有些痛苦。

    陸廷鎮問:“怎麼了?”

    章之微迷茫看他:“陸叔叔,我這邊好像長了兩個硬疙瘩,很痛。”

    陸廷鎮微怔,他不知該如何向章之微解釋這是正常的生長情況。他的身份著實尷尬,教養她,又和她無血緣關係——

    陸廷鎮還是請了女性醫生過來,讓對方照顧章之微。

    他自己則是在夏夜中愣了許久,忽然意識到,微微長大了。

    女孩和男孩還是不同的,男女有別,很多事情,他不方便再摻和其中。陸廷鎮第一次確認到她成長過程中的煩惱,就在於此。陸廷鎮不能“無微不至”地待她好,有些細微處,還是需要一名女性來告訴她。

    這一年,章之微15歲,陸廷鎮開始更加註重避嫌。

    說是避嫌,其實也不盡然,章之微自己似乎並無過多性別意識,她喜歡撒嬌,還是會抱著陸廷鎮叫陸叔叔,用頭蹭他,訴說煩惱和困擾,再討乖要賞。這些東西都沒什麼,她是陸廷鎮看著長大的人,陸廷鎮儘量避免和她的親密肢體接觸,卻也不會對她起什麼糟糕的心思。

    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眨眼,十六歲。

    章之微收到第一封男性的情書,她不覺羞澀,只覺有趣,大聲讀給陸廷鎮聽。陸廷鎮聽了搖頭,告訴她,她不該這樣。

    就算不喜歡,也不能戲弄對方。他們這個年齡段的學生,大多感情真摯,她雖然無意和對方交往,就應該寫一封信來正式回絕他。

    章之微說:“陸叔叔,我是將你當成知己,才告訴你這些的!我不會向別人講這些,只是,只是……”

    好幾個只是,她也沒有說出個二三四五六,最終賭氣,將頭撞到他懷抱中:“我知道,下次不做了。”

    陸廷鎮大笑,抬手,想要將她扶起。

    他認為此刻也是時候同章之微仔細分析男女有別的事情,只是尚未說出口,就看章之微將信紙疊好。她眨眨眼睛,問陸廷鎮:“那陸叔叔這個年紀時,有沒有同別人寫過情書?”

    陸廷鎮說:“不。”

    “為什麼?”章之微追問,“因為不喜歡嗎?”

    “小小年紀,哪裡來這麼多問題?”陸廷鎮只覺好笑,屈起手指,彈她腦門,“只是沒意思。”

    章之微問:“那什麼有意思?”

    等不到陸廷鎮回答,章之微又追問:“陸叔叔認為女人沒意思?還是認為戀愛沒意思?”

    陸廷鎮無法給出答案。

    如何講?他的確不覺男女有何樂趣。他想要金錢,想要權勢,人心不足蛇吞象,沒有人會嫌棄自己擁有的東西過少。陸廷鎮的父輩為他打下基業,他就能踩在這些基業上,繼續往高處登。

    章之微還小,不懂如今局勢。陸廷鎮看得分明,大陸漸漸強大,未來幾十年,英國港督遲早要離開港城,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英國佬在這片土地上橫行太久,華商總要出頭,陸廷鎮希望自己是第一批。

    事業之前,陸廷鎮倒不考慮繁衍問題。或許也正因父母感情甚篤,也無需聯姻,陸廷鎮也不著急將婚事提上日程。

    他認為成家立業四個字的順序也不合適,應該先立業,再成家。

    無論如何,陸廷鎮都不曾和章之微談男女事。倘若章之微是男性,或者他是女性,同一性別下,討論這些事理所應當,順理成章,只可惜兩人不同性別,聊這些著實不妥,很難把控好其中界限。

    索性章之微並未打破砂鍋問到底,之後也一直未再提。只是她喜愛朝陸廷鎮撒嬌這一點,從始至終都未有改變,即使陸廷鎮注重男女大防,章之微仍舊會開心擁抱他,他知對方並無其他心思,她只是單純地依賴而已——可陸廷鎮已經是個成熟的男性了,他只能不動聲色推開對方,保持一定距離。

    究竟何時,他將對方不再視作小侄女?

    陸廷鎮很難找到其中界限,如涓涓細流入海,無法說清究竟是哪一滴溪水入海。溪水與海洋的界限早就不再明顯,憐惜和欲,念之間也被憐愛混淆,究竟從何時、何日、何地起,陸廷鎮觸碰章之微的雙手開始不再清白?他推開對方的手不再堅決?

    陸廷鎮不知。

    他只記得,章之微成年那日,他帶了許多酒,單獨與她對飲。成年了,她如今可以合法飲酒,可以試試自己酒量在哪裡,免得今後在朋友聚會中喝醉。等她再大一些,就是可以合法進賭,場的年紀,如果她好好奇,陸廷鎮也可以帶她進去看看,不過還是不要培養起對賭的興趣……

    陸廷鎮那天和章之微聊了許多,聊她的學習,未來的打算,聊今後,話題百折千回,最終又落回章之微的困擾。

    “陸叔叔,”章之微問,“你怎麼還沒有女友?”

    陸廷鎮說:“或許沒有遇到合適之人。”

    “嗯?”章之微歪歪靠近他,“陸叔叔,你覺著我呢?”

    陸廷鎮好笑:“什麼?”

    “你覺著我怎麼樣?”章之微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黑白分明的眼望陸廷鎮,“如果以後陸叔叔找不到女友,我給你做妻子,好不好?”

    陸廷鎮斥責她:“胡鬧。”

    章之微哼一聲,仍舊去喝酒,她紮起頭髮,露出雪白脖頸。陸廷鎮移開視線,仍舊飲酒,不過喝得更少。

    那天章之微還是喝醉,她很乖,醉酒後也不鬧,只是睡。有人照顧她,陸廷鎮從她臥室離開,去自己房間中休息。

    他做了一個充斥著章之微的夢,夢境中並非叔侄,只是單純的男女。遵從本能,陸廷鎮將她壓住,咬破肩膀,扶住腰腹,混亂顛倒,不知晝夜,不知疲倦。醒來時,陸廷鎮只覺今夜月比往日還要涼,只是暑氣難消,夢中之景尚有些被帶到此刻腦海,陸廷鎮半坐良久,還是觸向堅硬槍,閉眼,如夢境中,繼續。

    仍舊是章之微。

    他產生罪惡念頭,並在此日徹底清醒後,猶豫良久,決定還是和章之微保持距離。

    且不談二人身份,單單是瞧著對方長大這一點,就足以令陸廷鎮意識到自己著實是個禽獸。他默不作聲,開始漸漸疏遠章之微,打算在事情愈發糟糕之前,暫且掐斷這些邪惡念頭。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欲,望也一樣。

    很多時候,你越是想要遠離什麼,什麼就越容易發生。

    陸廷鎮越希望和章之微恢復到正常的叔侄關係,目光越容易被對方吸引。朝夕相處令陸廷鎮潛意識中忽略掉對方的美麗和成長變化,然而事實如此,她的確出落成頗具魅力的女性。陸廷鎮越不肯見她,在偶爾撞見時,越容易意識到她的出色奪目。

    這種刻意的、隱隱約約被壓抑的視線,在陸廷鎮生日那天,達到巔峰。

    他從泳池中將不慎落水的章之微拎起,此類情況下,肢體接觸無法避免,陸廷鎮抱著溼淋淋的人上岸,水冷人暖,她的瑟瑟發抖如餐桌上美味的肉,香氣引誘胃口……

    陸廷鎮面無表情將她抱到岸上,確認她無事後,才去更換衣服。

    他仍舊衝冷水澡,轉移注意力,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情,嘗試將那些亂七八糟和觸感趕出腦海。

    陸廷鎮差點就成功了。

    倘若章之微沒有進來。

    當裹著睡衣的陸廷鎮看到拿著酒的章之微時,他已經猜測到對方來意。

    瞧,多可笑,他的小侄女,也有一些蠢蠢欲動的念頭。

    扭曲的叔侄,扭曲的關係,扭曲的倫,理。

    陸廷鎮什麼都沒說。章之微穿著漂亮的裙子,未著胸衣,甚至連裡衣都沒有,她只是和陸廷鎮倒酒,同他聊些瑣碎的事情,和他一杯又一杯地喝。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那麼的自然。章之微讀教會女校,規矩嚴格,她平時交友也少,幾乎是以犧牲的姿態來和陸廷鎮品嚐同一份禁,忌之果實。酒精放大人的頭腦、情緒,陸廷鎮不知輕重,不,或者說,他從不會委屈自己,為她隱忍這麼久,不碰不聞,今朝不過是猛,獸開閘,無法加以禁制。

    這些算愛,還是單純欲,念?陸廷鎮也說不清。

    他仍習慣性地為章之微安排一切。

    這份關係有悖道德,陸廷鎮思考過將來,送她讀書,等她畢業,倘若待她學成,仍願意嫁給他,那他就正式娶她。

    那,倘若章之微在學習過程中愛上他人呢?

    陸廷鎮沒有考慮過這點,他下意識忽略。微微應當會愛他,她每日都在講這句話,陸廷鎮想,那麼,結婚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陸廷鎮無法對著她那一雙澄澈的眼睛提到愛,他還有其他顧慮,阿曼的身份,二人的關係,有可能損害到她的流言蜚語,還有……她還未見過這個社會,便已被自己採擷。

    這樣不公平。

    他只是憑藉自己的社會經驗和多增長的幾年歲月,提前摘取她的青春。

    明知不可而為之。陸廷鎮清楚明白該選擇怎樣的道路,卻還是忍不住待她好,同她交,歡,瘋狂到好似明日就要末日臨頭,他只是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即使靈魂要墜落地獄,他的東西仍舊要深埋微微之中,要將氣息遍佈。

    微微連生氣也如此可愛,就算是壓到口多嗦,也只是會緊緊抱住陸廷鎮,小聲祈求他,陸叔叔,可不可以先停一下?肚子痛,或者她想去方便,似乎要嫋。陸廷鎮喜歡她羞惱的模樣,也喜歡她這樣的聲音,他漸漸地想,那個約定可以不做數,就這樣隱秘地做男女朋友,等她畢業後,再正式宣告二人關係。

    在兩人的世界中,本就不需其他人再插足。

    只是計劃有變。

    事情並沒有像陸廷鎮所預設的途徑走,他本意要清除所有隱患,包括當年所有的臥底。

    陸廷鎮打算殺掉當年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這樣,就不會再有人知道章之微的過往,她養父阿曼,也能永遠做為陸老闆的恩人繼續被拜祭。

    未料及打草驚蛇,順藤摸瓜,又將烏雞牽扯出。

    陸廷鎮知道烏雞想要帶章之微回大陸的計劃,他本該第一時間阻攔,卻想借此機會,來確認微微的心意,確認她是否如口中所說,那般信任自己。

    可惜沒有。

    章之微最終選擇和烏雞夜中逃跑。

    陸廷鎮又氣又惱。

    他養了這麼多年,難道真養出一隻白眼狼?她怎會覺自己會殺掉她?他說的那些承諾都算數,微微卻寧願一走了之……

    氣昏頭的陸廷鎮打算等將她帶回後,狠狠地揍一頓屁,股,讓她好好地長長教訓,讓她明白不該亂懷疑他,更不能隨意聽信旁人的話。她身份本就敏感,倘若再這樣不堅定,聽風就是雨,未來還有幾十年,又能怎麼好。

    這些想法,在看到微微後,再度消散。

    陸廷鎮不忍心對她動手,也不可能動手,饒是再憤怒,也只能是重重懲罰主謀烏雞,他早該處理對方,又因微微的哀求,才再度放對方一條生路。

    一再退讓,難道還不能足以證明?

    陸廷鎮為她反覆降低準則條例,破天荒地留了烏雞性命,甚至沒有過多鞭笞,就連對方肢體也都好端端地長著。

    只可惜,此刻的陸廷鎮還沒有意識到這些的源頭是什麼。一步又一步,陸廷鎮的一念之差,最終還是讓章之微選擇頭也不回地離開他。

    多遺憾,人要靠別離來察覺心意。

    陸廷鎮真正意識到自己無法失去章之微,是在收到馬來西亞電話的那晚。

    收到她“死訊”的當晚。

    ……

    計程車穿過道路。

    陸廷鎮在商店中購置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一手拎著,另一隻手仍舊拉住章之微,陽光颯颯,章之微的肚子響了一聲,她摸摸平坦的肚皮。

    陸廷鎮低頭:“今晚想吃些什麼?”

    章之微說:“還沒想好,沒關係,陳媽做什麼,我就吃什麼。”

    她仍舊熱切地望著這一片土地,北角這片土地孕育了許多人,有人在英皇道開影室,也有詩人為北角寫下著作。新聞大廈、《信報》、《經濟日報》……這裡孕育出許多文化人,也是許多報人眾居之地。

    人來人往,幸運的事,十幾年後,陸廷鎮仍舊牽著她的手,一切還來得及,他還有幾十年的時間來陪伴。

    陽光烈烈,章之微牽著陸廷鎮的手出了一些汗,她低頭,看著地上並肩的二人身影,手腕上的硨磲佛珠晃晃悠悠。

    她忽然叫:“陸叔叔。”

    陸廷鎮停下:“什麼?”

    電車發出聲響,穿過道路直直離開。陸廷鎮看到章之微張口,她聲音很小,小到被電車聲驚起,只能看到口型。

    她說了三個字。

    電車離開,陸廷鎮握緊她手:“我沒聽清。”

    章之微說:“好話不講第二遍。”

    陸廷鎮說:“嗯,那我也愛你。”

    章之微哼一聲:“我剛才說的才不是這一句,陸叔叔,還差很遠很遠呢。”

    陸廷鎮含笑,他只牽住章之微手,陽光斜斜,二人陰影相依偎,越來越近,邊界線不清晰,肉肉軟軟融在一起。

    他說:“微微,我可以等,等到你願意大聲告訴我。”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bb豬。”

    現在是1986年,普通的夏天。

    他們還有很長時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