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於夏 作品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她心思剔透,怎不明白老道士嘴裡的“他的所有”是什麼,而“他的一切”又是什麼。

    容舒垂下了眼眸。

    顧長晉醒來後的所有歡愉、難過、慶幸都在這一瞬間沉澱成一股巨大的疼痛。

    心臟如有千針穿過,那細密的疼痛疼得她唇色發白,指尖輕顫。

    怕顧長晉瞧出端倪,她站起身,背過身道:“我去給拿藥,你左胸的傷口還未癒合,藥每日都要敷,今日的藥還未敷。”

    顧長晉“嗯”了聲,卻沒讓她走,而是輕輕握住她的手腕,望著她刻意別開的臉,道:“昭昭,你不需要有負擔,我不過是為了我自己。”

    他願意用他的所有去改她的命,雖是因她而起,卻是為了他自己。

    是他過不去她的死。

    是他不肯放下她。

    而這些,不該成為她的負擔。

    容舒如何能不懂他?

    正是因著懂他,她的心才會那樣疼!

    “我知曉的。”容舒沒回頭,強自壓下心頭的鈍痛,明明眼眶熱得緊,卻故意用輕鬆的語氣岔開話:“寶山道長說觀主的藥在外頭想買都買不到的,你這幾日多用些!”

    顧長晉望著她纖弱的肩頸,鬆開手,道“好。”

    容舒去取藥,回來時臉色已經恢復如常。

    她駕輕就熟地解開他的腰帶,扯開他的上裳,從藥瓶裡挖出一小團碧綠的藥膏,將藥膏覆上他的傷口。

    她的動作極輕柔,神色也極專注。

    生怕力道重了,會弄痛了他。

    顧長晉何曾怕過疼,只他此時卻格外享受她的細緻溫柔。

    從前在梧桐巷時,她就是這樣照料他的。

    每回給他上藥,她都要紅眼眶,要他莫要再受傷了。

    只那會她不知,受傷對他來說,委實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沒來梧桐巷時,都是常吉與橫平給他上藥。

    那兩人哪兒能控制得了力道?

    顧長晉也不在意,總歸他不怕疼,力道輕些重些都無所謂。

    可她卻很在意,頭一回見常吉給他上藥時,她臉都白了,彷彿疼的人是她。第二回,她便接過手裡的藥,親自給他上藥。

    顧長晉想起那時的自己,當真是不惜福。

    覺得她慢,覺得她做事太過溫吞。若不是怕會惹她哭,他大抵會叫她把藥還給常吉。

    可到了後來,他在外頭受了傷,卻是寧肯忍痛,也不肯讓常吉給他上藥。

    就為了帶傷回去,好光明正大地留在松思院,在她專注地給他上藥時,默默看她。

    於是每一次受傷後,纏繞在他心裡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期待。

    那時她太專注,絲毫沒察覺他藏在暗處裡的目光。

    只這一次,容舒倒是比從前敏感了。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放下藥瓶,轉眸與他對視。

    “從前你給我敷藥時,總喜歡垂下眼掩住你眼裡的淚。” 顧長晉唇角噙了點淡淡的笑意。

    那是前世的事了,容舒前世不知給他敷過多少次藥。

    她等閒不是個容易落淚的人,只每次見到他身上的傷,她都要紅眼眶,敷藥時更是要拼命忍著,方能不掉淚。

    待得敷好藥了,也不敢看他,扭過身便去放藥,生怕他瞧見她眼睛裡的淚花。

    “你如何知曉的?”容舒忍不住道:“我每回都掩飾得很好。”

    顧長晉笑了,她這人最是藏不住心事。

    放好藥回來後,眼睛裡是沒淚意了,可嘴唇卻抿得緊緊的,若是細瞧,還能看見她唇上那淺淺的牙印。

    “你給我敷藥時,我一直看著,捨不得挪開目光。”顧長晉道:“那時你只要將眼睫往上一抬,倉促垂眼需要掩埋心事的人便成了我,而不是你了。”

    容舒看他。

    男人敞著衣裳,鎖骨似連綿的山脈,又似狹長的淺泊。烏黑的發凌亂地搭在肩側,將他身上的皮膚襯得愈發白,也將他胸膛那條猙獰的疤襯得愈發觸目驚心。

    可這傷疤同時也將他此時此刻那種羸弱的美感烘托到了極致。

    容舒目光落在他精瘦的腰上,上面鬆鬆的搭著一條腰帶。

    她伸手摸上那條腰帶,將他身上的衣裳緩緩收攏,道:“我從前給你給你敷藥,你最初不管傷得多重,都要自個兒脫衣裳穿衣裳。但到了後來……”

    她頓了下,將掌心下的腰帶繫好,掀眸睇他,道:“就算是小傷,你都要我給你穿衣裳。”

    顧長晉“嗯”了聲:“我故意的。”

    果然是故意的呢。

    她就曾納罕過,明明那些傷不重,傷的地方也不是手臂,偏他就躺著榻上,一動不動地等著她給他擦身,給他穿衣裳。

    容舒記得有一回她無意間抬眼,便撞見他黑沉沉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看。

    她也沒多想,還當是她弄疼他了,忙問他是不是哪裡疼,他卻微微側過頭,道了聲“無妨”。

    容舒自復生以來,便鮮少再去回想從前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此時再度回想,卻發覺了許多蛛絲馬跡。

    那碗難吃的長壽麵,那些掛在支摘窗外的小冰雕,還有那個會哄她吃酒、哄她揪他洩氣叫她再等等的顧允直。

    在那三年裡,他將對她的喜歡藏得那麼深,深到她以為一直是她在一廂情願。

    偶爾察覺到他異乎尋常的舉措,她也不會去深思。

    可明明,在她喜歡他時,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小心地不著痕跡地回應著她。

    那些藏在腦海深處的彷彿落了塵的朦朧記憶,在散去罩在上頭的迷霧後,忽然就有窗明几淨般的通透。

    她從始至終都不是在一廂情願的。

    他留下的那些蛛絲馬跡,若她用心琢磨,細細地去瞧,是能瞧見他深藏在裡頭的心意的。

    容舒眼眶又熱了,她知她這會不能再留在茅舍了,他總是能捕捉到她的情緒。

    於是起身道:“我去廚房拿些吃的來。”

    顧長晉沒攔她,望著她離去,又望著門慢慢合攏。

    待她再回來時,他已經疲憊地睡去。

    容舒站在竹榻邊,看了他許久。

    龍陰山第二日便來了一場倒春寒,茅舍簷下的冰稜足有半丈長,寶山往這裡送了好些炭盆。

    往後幾日,顧長晉的傷一日日見好。

    醒來後的第三日便能下榻了,到得第六日,清邈道人進來同他們道:“有人在闖迷蹤陣,其中一人老道認得,是那日給沈姑娘駕馬的車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