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音 作品

第128章 第 128 章

    重回南越些許時日後,南越州城舉辦拍賣會,謝欽買了一座宅子,所有人都從州衙後宅搬到宅子裡住。

    謝策很快樂,因為葉哥哥也住在他家,他能和葉哥哥同吃同睡,一同讀書習武。

    兩人作為這個家最小的成員,每日的安排幾乎都是固定的。

    睜開眼,先看到家中兩位長輩的兩幅墨寶,習以為常地起床、穿衣、梳洗……

    他們小小年紀,便已經能夠領會長輩殷切的關愛,懂得時間的緊迫,打從心眼兒裡熱愛讀書,求知若渴,不知疲倦……

    他們是大鄴未來的中流砥柱,是……

    涼涼的溼面巾在兩張小臉上一抹,迷迷瞪瞪的兩個小傢伙霎時清醒。

    但涼意過後,謝策就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葉小郎君受他傳染,也跟著打了一個哈欠。

    兩個沒睡醒的孩子彼此對視,眼角都還溼潤著。

    謝策長長地嘆一口氣,他們現在,還只是孩子啊。

    葉小郎君從前並不為早起讀書而掙扎,如今跟謝策待得久了,謝策每每如此,他小臉上都會露出糾結來。

    婢女們則是瞧著兩位小郎君小大人似的惆悵模樣,忍笑。

    隨後,兩個孩子收拾妥當,一同去庭院裡早讀。

    庭院離後宅隔著些距離,兩個孩子早讀的聲音不高不低,不會打擾到後宅裡晚起的長輩們。

    他們每日都會在庭院裡碰見早起去前院書房處理公務的謝欽,但今日兩個孩子早讀完還是沒有看見人,都有些奇怪,便抓了路過的金兒詢問。

    金兒回答:“郎君昨日在前院睡得。”

    已經有很長時間,父親母親都在一起睡,謝策不解:“父親為何在前院睡?”

    金兒道:“小郎君,郎君和夫人屋裡的事兒,婢子不知。”

    她沒回答,留下兩個孩子,面面相覷。

    葉小郎君繃著臉,極嚴肅道:“一定是吵架了。”

    謝策反駁:“父親母親才不吵架。”

    葉小郎君有理有據道:“我爹孃每次不同房,都是吵架了。”

    他說的再斬釘截鐵,謝策就是不信,但他越長大越是鬼靈精,小眼睛一轉,再次反駁的話便有些遲疑,“我父親母親不吵架的。”

    葉小郎君一副“你果然還是小孩子”的神情,搖搖頭,篤定道:“不信你早膳時看,他們肯定有口角,而且還要避而不見。”

    謝策心道:我父親母親才不與尋常夫妻相同。

    不過面上,謝策卻是一本正經地邀請葉小郎君與他一起去觀察。

    早膳時,謝家五口人加一個葉小郎君坐在一起用膳。

    謝策和葉小郎君裝作埋頭吃飯,小眼睛卻一直在偷偷瞟著謝欽和尹明毓。

    謝欽親手給尹明毓盛了一碗湯,放在她手邊。

    天熱,湯也熱,尹明毓便隨手將湯碗往前推了推,晾著。

    然而兩個孩子一見她推開湯碗,便捧著碗悄悄使眼色。

    葉小郎君點頭:肯定是因為吵架。

    謝策邊搖頭邊擠眼睛:這很正常啊,只是一碗湯,別人家的母親會跟父親明算賬嗎?他家的母親會,還有賬本呢!

    “……”

    葉小郎君沒看懂他複雜的眼神和心裡話,但看謝策眉頭微微蹙著,越使眼色越著急似的,便猜測他終於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是以葉小郎君又輕輕點了一下頭,小手還握住謝策的手,給予他安慰。

    謝策眨眨眼,不明所以,但是不明白也不耽誤他衝葉哥哥露齒一笑。

    他這麼堅強,葉小郎君更加同情他。

    他們兩個小孩子自以為小心,實際根本藏不住事兒,一舉一動極為明顯,飯桌上另外四個大人,三個注意到了他們的異常。

    謝老夫人慢悠悠地吃飯,沒管沒問。

    尹明毓多愛看熱鬧,將兩個小孩子的擠眉弄眼收入眼底,就在他們看不見的桌下,輕輕踢了踢謝欽的腳。

    謝欽神色平靜地抬頭看向滿眼興味的尹明毓,本不想理,等到又被她踢了一腳,便無奈道:“好生用膳。”

    尹明毓是想讓他注意謝策的異樣,哪是想要受他管束,便甩了一句:“食不言。”

    謝欽止住話不與她爭論,轉頭時淡淡地掃了一眼謝策和葉小郎君一眼,而後繼續安靜地用早膳。

    葉小郎君略顯心虛地低下頭,埋在碗上片刻之後,又“悄悄”看向謝策,眼裡都是著急:我說的沒錯!他們真的吵架了!

    等到早膳後,謝欽去州衙前,留下一句:“今晚我宿在州衙後宅。”

    而尹明毓應了一聲,也沒多問,便離開堂屋。

    葉小郎君:“……”

    又中了!

    葉小郎君常年不與父母待在一處,最怕見到父母吵架,感同身受,拉著謝策躲到角落裡想辦法。

    謝策沒想到他們小小年紀,就要肩負起維護父母感情的重任,一時間興致高漲,便興沖沖地提議先找曾祖母幫忙。

    謝老夫人趕著去看蹴鞠賽,沒工夫搭理兩個孩子,敷衍道:“小孩子多心,讀書去。”

    出師未捷。

    葉小郎君便將實現轉向姑太太。

    姑太太倒是極有興致,都不著急跟謝老夫人走,拉著他們說話。

    謝策卻抬起小手,拍拍姑祖母的手臂,哄道:“您去玩兒吧,別摻和小孩子的事兒。”

    姑太太:“……”

    哼,不摻和就不摻和,姑太太轉身就走。

    葉小郎君擔憂:“謝策,是否有些不尊重長輩?”

    謝策疑惑,他很孝順啊。

    不過不重要,謝策又興奮地問:“葉哥哥,接下來咱們怎麼辦?”

    接下來……他們得去上課,得去面對葉大儒那張嚴肅古板的臉。

    謝策眼巴巴看著三位長輩帶著一串兒婢女有說有笑地出門,蔫頭耷腦地走去書房。

    傍晚時,她們才回來。

    謝策和葉小郎君受了一整日學問的薰陶,還惦記著他們發現的大事兒。

    葉小郎君怕尹明毓傷心,說要想辦法逗尹明毓開心,問謝策:“嬸嬸喜歡什麼?”

    謝策瞬間糾結,“我母親……喜歡金子啊~”

    葉小郎君噎住。

    謝策捂緊小荷包,就像是捂緊了他的私房錢,認真道:“咱們是小孩子,孝順貼心,長輩就很開心了。”

    葉小郎君也只有一點私房錢,立即便答應了謝策這個提議。

    於是兩個孩子休息的時間,也不出去玩兒,就待在尹明毓身邊像模像樣地說些讚美的話。

    “母親您越來越漂亮了。”

    “嬸嬸您是我見過最溫柔的長輩。”

    謝策驚奇地看一眼葉小郎君,也不甘示弱道:“母親您是策兒見過最溫柔的母親。”

    葉小郎君認真地點點頭。

    旁邊兒婢女們古怪地看著他們兩個,十分想知道他們的小腦瓜都在想什麼。

    尹明毓倒是極受用,可再教他們誇下去,她就天上有地上無了,不謙虛。

    她便打斷道:“你們兩個到底為何如此?犯錯了?”

    葉小郎君第一時間否認,謝策也抬起小下巴,不接受這個指責。

    “那是為何?”

    葉小郎君看謝策,謝策走上前,踮起腳,摸摸她的頭,安慰道:“母親,自個兒高興最重要,別跟父親傷心。”

    尹明毓停了一瞬,雖然還沒明白從哪兒來的這麼一出,卻立即作出憂鬱之色,幽幽道:“有你們兩個這般貼心的孩子,我再無他求。”

    謝策原來就是好玩兒,沒真的以為父親母親吵架,可見到她這樣,霎時便當了真。

    兩個孩子開始使勁渾身解數,哄她開心。

    一個端水,一個就喂點心,一個讀書,另一個就彈起剛學的琴助興。

    尹明毓得了兩個孩子的貼心照顧,第二日便不和謝老夫人、姑太太出去了,就待在宅子裡,不著痕跡地使喚倆孩子玩兒。

    兩個小孩兒絲毫未察覺到不對,一連幾日,任勞任怨地照顧能吃能喝手腳麻利的“老母親”。

    之所以越發體諒,是因為尹明毓有助攻,謝欽一連幾日都沒回來住,回來也被尹明毓刻意安排,沒教兩個孩子見著。

    但尹明毓這樣的“好日子”很快便到了頭。

    他們回到南越,還未足半年,昭帝便扛不住,駕崩,留下遺詔命定王登基,消息送至各地,新帝未準地方官進京奔喪,但各地需得為先帝守孝。

    而與京中文書一同抵達南越的,還有謝家主的密信。

    密信中,一則說新帝未準他告老,二則暗示,先帝留下數封密詔,作出種種安排,其中對謝家之詔,乃是悄悄扶持三皇子秦碭。

    “悄悄”二字,既是先帝為三皇子考量,亦是先帝對謝家的君恩和約束,謝家不必如同三皇子姻親那般直接站隊,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參與未來可能會發生的奪嫡。

    謝老夫人、謝欽、尹明毓三人私下談及此時,倒是頗為樂觀,雖說昭帝可能還會另有安排以防謝家勢盛,但若下一代奪嫡有意外,謝家隱於暗處,仍可保全。

    況且那都是多年之後的事情,現下擔憂為時尚早,教謝老夫人更嚴肅的事,是蹴鞠賽得暫時停辦,她們得在家裡安分些時日。

    如此,謝老夫人便看不慣尹明毓欺負兩個孩子了,“你收斂一些。”

    尹明毓便收斂了一些,不再明目張膽地使喚孩子,她改為讓謝欽假裝求和,下棋時故意輸給她銀子。

    兩個孩子只看到結果,沒看到前情,一見到尹明毓因為贏了銀子開懷,一面放心下來,一面又加深了印象,她果然很喜歡錢。

    這般過了些時日,外頭來了陌生人送信,尹明毓讀過信之後,對著桌案上的信沉默許久。

    她這次的模樣,跟上一次“傷心”又有不同,看著不像是傷心,情緒又極為真實,兩個孩子十分在意,便又腦袋對腦袋,商量辦法。

    第一步,得先知道她為何這樣。

    謝策的教養,不能隨意翻長輩的東西,便徵求母親的意見,“母親,書房裡的東西,策兒和葉哥哥都可以看嗎?”

    尹明毓隨手指了一處櫃子,“除那裡之外。”

    謝策看著書案上的信,乖巧點頭。

    等到尹明毓離開,謝策召來葉小郎君,倆人合力夠下書案正中的信,做賊似的蹲在書案下,湊在一起看。

    “尹二孃,見信如晤。

    你得此書之時,我已遵陛下旨,和親大蕃。

    無人可訴,忽而想起你,便留寥寥幾言,權當一念。

    你厭煩於我,棄信亦無妨。

    事敗後,成王府圈禁,闔府皆怨責我,我無可反駁。

    然尋郎曾來見我,言他所行非私怨,為忠孝義,亦為我;言事未成,尚可生,事做絕,必以死。

    他與我一女子言‘忠孝義’,何其可笑?

    偏偏……事已至此,他沒有理由再騙我。

    今晨,下頭送上來一碗白湯餛飩。

    尋常便是做的再精緻的二十四氣餛飩,我亦不屑一顧,今日忽而一問,是如何做的。

    婢子言道工序頗多,講述之時頗為不耐。

    於我而言,極為複雜,我十指不沾陽春水,忽覺幸運,又覺悲哀。

    我的驕傲……不堪一擊,即便有些醒悟,亦無法撿起。

    我是大鄴的渭陽郡主,嬌生慣養,不堪離鄉背井之苦,待到踏出大鄴疆土……是我能為大鄴做的唯一一件事。

    渭陽,絕筆。”

    信上內容不多,上面的字,謝策和葉小郎君也基本都認識,但兩人一起讀下來,又不甚明白。

    葉小郎君大一些,猜測:“是誰……去世了嗎?”

    謝策只隱約記得信上這個人,和母親關係不好,既然不好,為何母親不高興?

    小小的他們,皆認為應該不會為了不喜歡的人不高興。

    而他們兩個討論得極認真,沒有注意到書房裡多了一個人,直到頭頂上響起咚咚兩下敲擊聲,才猛地抬頭。

    “咚!”

    “咚!”

    兩個小傢伙撞到了書案,疼得抱著腦袋,又心虛地不敢喊疼。

    尹明毓挑眉,問道:“信看完了?”

    兩個孩子不敢點頭,緊緊貼在一起,討好地笑。

    尹明毓抽回信,放在書案上,又問:“看到什麼了?”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謝策先問:“母親,信上的人是你的朋友嗎?”

    尹明毓搖頭,“不是。”

    朋友該是志同道合,若是她易地而處,便是不得不去大蕃,也要先折騰一番。

    葉小郎君問:“您是傷心了嗎?”

    尹明毓微頓,道:“不是傷心,是唏噓。”

    “唏噓?”兩個孩子不懂。

    尹明毓瞥了兩個茫然的孩子一眼,壞心眼兒上來,忽然捂著胸口,裝模作樣道:“大人的複雜心情,你們不懂也無妨,我自個兒消化便是。”

    “唉……你們畢竟只是孩子……”

    兩個孩子小是小,卻要強,非要安慰她,提出要陪她下棋,還要有輸贏的彩頭。

    尹明毓推阻,“且算了,我哪能跟你們兩個孩子這樣玩兒。”

    兩個孩子執意要玩兒,當即讓人回去取他們的私房錢。

    尹明毓作出一副拿他們沒辦法的樣子,半推半就地答應下來。

    棋盤兩側,尹明毓一對二,根本不過腦子,隨便下。

    兩個孩子,本來棋藝就不如謝欽,還得絞盡腦汁地輸棋,頭髮都撓亂了。

    尹明毓就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鳥窩似的腦袋,直到棋局將定,終於不再“折磨”倆孩子,直接落下一子,定下輸贏。

    謝策和葉小郎君一見棋局明朗,一起舒了一口氣,歡快地認輸,把他們的私房錢推到尹明毓面前,然後眼巴巴地看著她。

    尹明毓半點不含糊地收下兩人的蚊子肉,展顏一笑,摸摸他們的臉,道:“真是孝順,我這心裡再多的不開心也都沒了。”

    謝策和葉小郎君露出笑臉。

    但等尹明毓轉著兩人的荷包,腳步歡快地離開,婢女們面上也全都是忍俊不禁,兩人漸漸回過味兒來。

    她在騙小孩兒私房錢!

    葉小郎君初次,謝策再次,雙雙感受到了人心險惡。

    葉小郎君備受打擊,還沒了私房錢,垂頭喪氣地回去。

    謝策則是繃著小臉等到晚上,一見到父親,便憤憤道:“再不能這麼慣著母親,她要欺負哭小孩兒了!”

    謝欽瞭解了前因後果,雲淡風輕道:“這也是你們自願的,如何能怪你母親。”

    謝策鼓起臉,好一會兒,生氣道:“我以後成親,要找個笨的。”

    “我起先也沒想娶你母親這般性子的妻子,你再瞧如今……”謝欽悠然地說,“時也,命也。”

    謝策:“……”

    父子倆對視,謝策忽然委屈道:“我哭了,父親會給我補私房錢嗎?”

    謝欽果斷拒絕:“不會。”

    謝策收起委屈,面無表情。

    謝欽拍拍他幼小的肩,教導道:“事不可測,不如欣然受之,或有意外之喜。”

    謝策幽幽道:“我知道的,父親是沒有辦法。”

    謝欽……將他請了出去。

    五歲的謝小郎君站在緊閉的書房外,望著天嘆氣:他已經不是兩歲的孩童,父親母親不懂事,只能他來包容了……